晴時多雲

書街不死──重慶南路換妝迎新 ◎徐明瀚

曾出版《亞森羅蘋》等經典小說的東方出版社搬離重慶南路後,原址大樓只餘昔日的店招。(記者黃耀徵攝)

一樣的台北,一樣的重慶南路

還有三輪車營業的昔日重慶南路,容貌已經一變再變。(重南書街促進會提供)

臺灣商務印書館遷至新北市新店區,只剩大字招牌,原址改成「InPage Hotel & Hostel悅樂國際青年商旅」。(記者黃耀徵攝)

不一樣的商旅,不一樣的書街

有的關了,有的搬了,還有一家旗艦店要易幟了

鎖在記憶裡的書市容顏,只能從舊照片裡回味了

◎ 徐明瀚

近十年來,台北市重慶南路上的書店不斷傳出熄燈的消息,套一句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裡的經典台詞:「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哪家書店不希望能每天點起燈火,照耀著展閱書籍的讀者呢?六○年代以降,書業盛世即便好景不常,書店與出版業經營者還不至於落得完全經營不下去的處境,但從九○年代開始,書店歇業、搬遷,甚或是倒閉關門,時有耳聞,到了新世紀,情況更為嚴峻。

金石堂城中店熄燈 一個時代結束

最新的一例便是金石堂城中店日前傳出因房東不再續租,將於六月熄燈。一九八三年金石堂正式在汀州路成立,一九八四年金石堂進入重慶南路這個一級戰場,靠著明亮的空間裝潢取勝、並恢復ART DECO建築外觀典雅風貌,再加上先進的進貨管理系統,在樓上開設了主題選書專區(比方說以台灣風物為主題),演講區大量舉辦免費的新書座談,增加了更多與讀者互動的介面,加上排行榜的設計,可以說是現今重慶南路上與讀者互動最有活力的一員,對重慶南路的書店原本生態,有著不小的刺激。

這家金石堂城中店的現址,在一九五○年代以前叫做福德照相材料行時(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現址也是一家照相器材行,名叫西尾商店),這棟有著簡約立面裝飾的二級古蹟建築物,靠衡陽路那側就已經有一家書店在那裡創立經營了,一九五一年,文星書店正式掛招牌成立,後來才搬到隔壁的衡陽街十五號。金石堂城中店收掉,令人不勝唏噓,因為這個歷史建築物裡,兩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書店記憶,也將可能從此被抹除掉了。

實體書店的經營困境除了因退貨成本逐年增加之外,便是地段店租的調漲,這在重慶南路這個結合政治與經濟的黃金地段,尤其嚴重。二○一一年全面開放中國旅客來台自由行,使得二○一四來台旅客高達九百萬人次,當國外自助背包客喜歡選擇住在台北車站與西門町間之時,許多旅館業者紛紛進駐重慶南路,從承租改裝到整地蓋樓都有。根據陶番華的記憶,旅館業並非第一次壓迫到書店業的店頭營運,「民國六十八年起,原市區改建時建造的二、三層樓洋房,一棟棟被拔除翻建為辦公大樓,街景丕變。民國八○年代電玩業大舉入侵重慶南路,房價被炒作得震天價響,有些書局只好放棄一樓黃金店面,轉往高處或遷至地下室。」書籍銷售淨利減少,再加上店租成本的提高,可以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四大書店剩一家 書街成商旅街

台灣書店在二○○三年結束營業後,改由「和昌商旅」進駐。儒林圖書公司的實體店面關閉後,原址改為台北叙美精品旅店。考友社搬到開封街,原址改裝成「Bouti City Capsule Inn璞邸城市膠囊旅店」。臺灣商務印書館的公司與書店遷至新北市新店區,原址改成「InPage Hotel & Hostel悅樂國際青年商旅」。時至今日,具體在重慶南路上的一樓書店,僅剩下十家左右,昔日書街儼然成為了商旅街。

今天在東方大樓的四樓樓面上,還掛著「東方出版社童書展示處」,實則東方已搬至更北邊的承德路二段八十一號十二樓之二去了。擅長經營紫微斗數和陰陽五行書籍的集文書店,二○○九年左右搬到環河南路二段一二五巷七弄十六號;中華書局總部則已搬至內湖舊宗路,且已無門市,原址之前為Friday’s星期五美式餐廳,現裝修成台北敘美行旅。搬得最遠的,就屬臺灣商務書局和正中書局了,兩家老書店分別搬到新北市新店區的民權路一○八之三號五樓和復興路四十三號四樓,繼續開著門市,繼續在新店新興的出版社集結之地互作鄰居。昔日重慶南路上所謂的「四大書店」,就只剩下世界書局了,令人不勝唏噓。

盜版兩面刃 新興書店更近人心

書街上曾經高達上百家之譜的這些店家,會在重慶南路上消失,各有原因,在歷史進程上,我們可以看到幾個顯而易見且衝擊重慶南路書店生態甚鉅的因素,首先,成也盜版,敗也盜版。

一九六○年代的盜版起先不是問題,甚至是這個出版業兼營書店的文化行業之所以非常興盛的動能,那些不斷重版的經典文、史、哲學書,加上戒嚴時期隱匿作者的風氣,某程度上推進了作者著作權的不重要性。然而,當出版業人力物力的投入愈來愈深且廣,同業大手筆出版文庫本、叢書書系時,同業間彼此的盜印情事,也開始發生,其中尤其是那些帶有經典性的百科全書(如成套古書的版本之爭、或是大英百科全書的權威授權與否)或是暢銷書一類,無論中外,成套的翻印,出版社急著互搶市場先機,利益受損害的一方不惜興訟,往往兩敗俱傷,拖垮出版界的信譽,以及讀者對出版者的信賴感。

其次是新型態連鎖書店興起。

早在一九六○年,新學友便已成立(在二○一一年走入歷史),並於一九八二年在敦化圓環成立了結合咖啡香與書香的書店,一九八三年金石堂落腳汀州路,往後全台的連鎖網絡也逐漸形成。同樣也在敦南圓環成立的,則是一九八九年的誠品書店,誠品更在一九九九年遷址到敦南店現址時,決定採取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銷售型態,引領了連鎖書店系統的又一波高潮。

誠品的書籍分類方式,不僅有按主題分,而且還按作者或議題分,不再只是用出版社品牌或書系名稱來分類,對於心有所好且願意延伸閱讀的讀者來說,顯然是更為貼心的服務設計。相較之下,重慶南路上的三民、建宏、上達和墊腳石等書店,往往只有在大類上做出區分,進入類別後,常常是以出版社叢書的方式排列,而非以更細的次類型或是作者去做分類,在讀者對特定作者或議題興趣的經營上,缺乏更為細緻的書籍展示做法。

網路書店祭優惠 衝擊實體書店

再者,則是地理優勢的消失。

一九九九年以前,所有搭捷運到台北車站後要前往台北他處的人,都必須從地下往上到台北車站商圈地表,步行或轉乘前往其他地方的公車,其中前往西門町的大量人潮,則多半會經過重慶南路這條書街,然而一九九九年捷運打通了從台北車站到西門町的連線後,人們不需要在台北車站下車出站,重慶南路不再成為人們容易經過的地方。再加上隨著獨立人文書店、簡體書書店往台大、師大商圈聚集,書店聚落重心開始慢慢轉移,重慶南路的客源也逐漸分散。

第四,更為關鍵的還有網路書店的崛起。

一九九五年年底博客來網路書店正式在台灣成立,由於沒有實體店面的店租壓力與過高的庫存空間成本,網路書店往往可以打上比實體通路更為低廉的折扣,二○○○年左右「新書七九折」比比皆是,連鎖通路如誠品、金石堂也紛紛跟進,對全台獨立實體書店都造成極大衝擊,根據統計二○一五年台灣每一百本書籍中,平均八十本是從網路上購買,除非書店的書種齊全且特別,否則讀者不見得一定要專程去到重慶南路上買書。

書店易地而處 守護重慶南文化力

然而,在網路願意購買書籍的讀者,還是願意相信紙本閱讀,即便網路的閱讀廣泛地衝擊到紙本的銷路,但我們知道,翻閱一本書籍,可以加深閱讀重點的座標感,你往往讀到某個重點,會記得該處重點是位於書的哪個章節和區塊,是具有身體記憶的閱讀,反觀網路瀏覽,往往無跡可循。

即便如此,重慶南路上的書店關門潮,並未讓書店於書街上消失殆盡,很多只是異動,而非倒閉。比方說近期宣告熄下店頭招牌燈的儒林圖書公司,這間本業專門印行理工用書的圖書公司其實仍有營運,只是門市收掉搬到一二一號八樓二十三室,東華書局、新月圖書和鼎文書局亦都轉進鄰近大樓樓上,在在都顯示出這些易地而處的書店,仍在守候著重慶南路的文化生命力,只是,你可能不會在重慶南路一段的一樓店家遇見它們。想想香港許許多多的二樓書店,不也是因為一樓店租太貴,而紛紛開設在二樓,只是這些重慶南路書店、店家,搬遷的位置更為隱蔽而已,有待讀者持續地尋書與到訪。

對書店仍然有嚮往的讀者,若有閒情逸致,可多費心瞧瞧重慶南路上的那些大樓,比方說走到六十六之一號一探,樓層表上三樓就有從一九五四年救國團成立的幼獅文化事業公司,提攜新銳文學寫作者的《幼獅文藝》編輯部便在這裡,而十樓就有以出版梁實秋英文辭典聞名的遠東圖書公司,我便是這樣發現這兩家出版社的所在。

再者,那些雖然門牌號碼並不真正歸屬於重慶南路,卻是文人墨客問津淘書的重要所在,例如,在衡陽路上屹立不搖的音樂書專賣戶大陸書店、幾經轉移陣地的鴻儒堂、懷寧街三十六號八樓仍持續經營之阿維的書店、二○一七年遭台北市政府強制遷離才告停業、專賣補習用書的文笙書店,寬鬆來說,這些書店仍然是位處重慶南路商圈之中。

武學書館服務功夫迷 恭候識貨行家

回顧戰後重慶南路這座書森林的種種繁盛與凋零,愛書人記憶中的淘書往事並不如煙,踏在這條路上,我們仍然可以看到十餘家堅持屹立在這座森林之中,例如三民書局,因為早年便把店家房產買下,所以不受房租波動而搬遷,持續坐穩它圖書館的恢弘氣勢。三民書店,在外人看來是一個坐擁有房產而員工組織嚴密的老牌書店,但在文化人眼中,它不僅是三介平民在重慶南路上打下的一片出版天地,更是充滿著主事者劉振強先生的書籍邀稿與合作,長年來款待文人學者的園地。

從路頭到路尾,從一樓書店到隱身樓上的書店,許多書店仍謹守著與讀者長年來的默契,分門別類,各有強項與專攻:墊腳石吸納了從台北車站來的第一批消費者;建宏持續經營著各種考試補習用的教科書;黎明文化則維持著他們與軍事迷的出版默契;武學書館建立特異的書種清單,就連大導演王家衛也會登門造訪與交流,可能目的就是要看那些由店主上拍賣會標購下來、珍藏在專一書架的武學絕版海內外孤本;桂林圖書則是持續信守著與外文讀者、人文社科學者的默契,持續引進外文圖書,增進台灣對於國外當代思潮的視野;天瓏則持續穩坐理工類用書的專業書店,天龍與台閩持續搭建著簡體字與兩岸文化交流的閱讀平台。

借鏡往年書報攤 淘書客自然上門

重慶南路上的書店,還是有很多現今台灣各地書店或書市聚落可以借鏡之處,早年商務的全方面書系性格,光是在書店店頭上陳列書系的做法,企圖心就展露無遺。至於亞典藝術書店在二○一七年宣告停業半年後,讀者強力表達「沒有亞典不行」的需要後,鄭重決定位於仁愛路的本店重新開張,專業書店的尊嚴來自於讀者的嚮往,表露無遺。

甚或,也可以向當年書報攤的精神學習,詩人周夢蝶會引進一般書店不進的詩集,扛進扛出,遇到對的人,就推薦對的書;就連禁書報攤也會識得淘書客,在對的時機交出對方想要的那本書。這樣種種的默契,是理書人與愛書人之間心有領會的深刻互動使然,也總是人們走進書森林,最讓人難以忘懷的時刻。即便重慶南路的書森林最終消失了,但人在書在,只要持續走進他們無論在何方搭建出的愛書世界,森林,就會成立。

(讀書共和國即將出版之新書《臺北城中故事:重慶南路街區歷史》的共同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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