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阿亮導演重建消失的視線—坂本龍一用音樂撥弄《你的臉》 ◎孫松榮

蔡明亮為每位素人演員構圖、打燈,捕捉眉宇細微變化及話語。(蔡明亮工作室提供)

◎孫松榮

延續《家在蘭若寺》凝視著身體,蔡明亮於電影《你的臉》直視臉面。(蔡明亮工作室提供)

李康生半臉泛光、半臉陰暗的造型特寫,顛覆了紀錄片的概念。(蔡明亮工作室提供)

電影《你的臉》用鏡頭凝視十多位素人面孔,捕捉每張臉的故事。(蔡明亮工作室提供)

間隔一年左右的時間,蔡明亮透過兩部作品展現其電影世界的延展性與可塑性。

虛擬實境電影《家在蘭若寺》(2017)將觀眾引領至既日常又有些飄忽的視界。無論觀眾多麼想看個究竟,始終無法靠近。臨場非關零距離,相反的,乃是遠視與碎形的弔詭。像隔著薄霧的玻璃,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新作《你的臉》(2018)則是另個極端:十三張臉的特寫構成了影片的核心。一虛擬一實拍,一遠一近,同樣以時間作為賭注,身體幻化為兩種形象。

蔡明亮電影世界的延展性與可塑性,如以《家在蘭若寺》與《你的臉》為例,實則可謂近卅年來其影像藝術中的「時間—身體」之縮影:長鏡頭(或段落鏡頭)一分為二,一凝視著身體,另一直視著臉面。

特寫長鏡頭 超越畫作、攝影

當然,如果沒有《家在蘭若寺》迫使蔡明亮聚焦於臉之必要,《你的臉》的特寫無法成形。如同當年拍攝單元劇或電影的情況,蔡明亮回到西門町等地尋找合適的演員。這一次,他看上的是十來位約莫五、六十歲的素人。經過多番溝通,導演在中山堂二樓的光復廳進行拍攝。連續好幾天,蔡明亮為每位演員構圖、打燈,並各耗時約二十五分鐘拍攝。鏡頭鎖定於臉,每一張男女的臉,各有各的故事:有人顧左右、有人一語不發、有人如蠟像一動也不動、有人不停地笑、有人睡著了、有人深陷回憶、有人淚流、有人邊按摩著臉邊和畫外的導演閒話家常、有人只是吹著口琴⋯⋯⋯⋯。當電影是特寫時,它乃作為肖像,繼承畫作與攝影的遺贈,記錄著被攝者的神情與姿態。同時,電影超越畫作與攝影,它不僅是面容的紀實器,更是生命的計時器。每一張來自於臉的故事,除了映照著面相學,無不體現著時間的更迭與歷程:小至眉宇與嘴角之間的細微轉換,大至關於憶往的話語與沉默的頓挫所觸及的人事已非。電影的臉,垂釣時間;臉的故事,形成了一抹個人史的風景。

臉作為臉 捕捉偶然瞬間

《家在蘭若寺》意外地催生了《你的臉》,對於像蔡明亮這類強調電影現代性精神與思想的導演而言,不可不謂「後電影」紀年的殊異事件。《你的臉》意義深長,任何對電影史有基本認識的影迷而言,莫不可直接聯想到默片詩學乃至現代電影系譜。從格里菲斯的《殘花淚》(1919)到德萊葉的《聖女貞德的受難》(1928)、從艾普斯坦的《早安電影》(1921)到巴拉茲的《可見的人》(1925)、從柏格曼的《莫妮卡》(1953)、楚浮的《四百擊》(1959)到高達的《斷了氣》(1960),這些影史傑作與著作在在闡明了特寫不單是電影力量的化身,亦為電影靈魂的所在。《你的臉》藉由數位影像,以複訪特寫之名,一鏡到底地拍攝十幾位素人演員,在記錄他們內心深處的情感之際,亦不忘動用燈光與聲音為每一張臉重新造像構形。

特寫意味著觀看——這無疑是蔡明亮念茲在茲的影像重心。導演在街上尋覓心裡想要的演員,與其相遇或偶遇(如1991年在準備拍攝《小孩》時在西門町發現了李康生),那是與迎面而來的臉的一次遭逢。在眼睛與臉、我與他者之間,關於倫理的影像,抑或,影像的倫理之命題不可能迴避地鋪陳開來。同時,電影現代性所訴求的直覺、即興及偶發的首要佈局,在導演之眼與素人之臉之間,瞬間地架置了起來。由此,片名所指陳的物主限定詞「你的臉」才發生了意義,臉作為臉(Face as Face)遂在選角之際與開拍之前建立起了第一層的涵義。

臉作為表面 反映情緒波動

蔡明亮無法不為每一張臉負責。在短短的幾十分鐘內,導演與演員之間的對視,讓那些隱藏與遺忘的情事曝光。然而,對蔡明亮而言,特寫的重點卻不在於說出來的話(他在剪輯階段耗時數月刪減演員敘說的話,盡量讓紀實性的成分變少),而是每一張臉如何被顯形。因此,《你的臉》的魅惑之處,與散發在臉面上的光源乃至光暈密切相關。由正面至側面,每一張臉無不銘刻著戲劇張力般的光跡——這顯然是一張被影像化與造形化的臉。其中,影片中最出人意表的一張臉——亦是蔡明亮最熟悉不過的——無疑是李康生的特寫:左邊泛著光,右邊則籠罩在陰影中。由此來思考蔡明亮所堅稱的「這不是一部紀錄片」的意思,在我看來,恐怕無關電影分類上的範疇,而是根本在於他意欲重新體現某種(可溯及默片與現代電影,抑或,超脫紀錄、劇情及實驗等類別的)電影力量。於是,臉作為表面(Face as Surface),一方面指向種種顯像在演員臉龐——那最深不可測的皮膚——上的情緒與波動;另一方面,則意指臉擺脫了肉身,成為影像的物質:臉既為光影形構之地,更是構成電影故事之軀。

臉作為界面 致敬電影史

值得一提的,在臉與臉之間的縫接上,坂本龍一的十幾段配樂彰顯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它猶似呼吸,輕觸了臉頰,撥弄著情緒,連同光影造形,勾劃演員的特寫,進一步繪製出《你的臉》的形體。身為電影現代性的信徒,蔡明亮不假思索地讓觀眾沉浸於七十七分鐘與十三張臉面(乃至最後一個光影忽明忽暗的光復廳長鏡頭)對看。來自作者「這不是紀錄片」的宣告,鏡頭與銀幕不僅純粹是影像,而生成為映照與折射(或穿透)的鏡面:我在看著我嗎?還是他人?抑或被他人觀看著?臉作為介面(Face as Interface)化作後設之鏡,它除了是蔡明亮向電影史致敬,亦屬於演員面向演員、觀眾面對演員、觀眾直面觀眾自身的觀視。

是你在看著我嗎?《你的臉》迴返電影特寫,重尋已然消失的視線。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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