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讀本好書迎新年》《古都》裡偷梁換柱的新希望 ◎張惠菁

2005上戶彩電視版(取自網路)

◎張惠菁

2016松泰雪子版(取自網路)

1980山口百惠版(取自網路)

川端康成的《古都》是一本可以一再重讀的小說。它也很適合在過年的時候讀。因為它安靜,卻不沉悶。它的篇幅不算長,故事時間涵蓋一年四季,從春到冬,寫了古老城市京都的季節輪轉,紫花地丁,櫻花,鬱金香,樟樹,杉樹,楓樹,青苔…,景色按時序一一在小說裡登場,加上傳統慶典時代祭、祇園祭,一直寫到入冬之後山上的雪景。《古都》像一幅敘事卷,畫面與時推移,自始至終都很美。

川端康成的《古都》從繼承者偷梁換柱、煥新傳統的角度,表達對下一代的樂觀期許。(翻攝自維基百科)

但在這些精緻如舞台佈景的畫面之中,《古都》故事的核心是一個關於「傳遞」的故事:事物在時間之中綿延,有表面約束的形式、也有生命漫出侷限之後來到的新出路,新的美感、新一代的共同體,暗中偷換,發生在看似永遠不變的古都裡。

棄兒孤單 活得像個局外人

這一年的春天,京都和服老舖的養女千重子,發現家裡楓樹幹上寄生的紫花地丁又開花了。故事就從這裡開始:風和日麗,春光明媚,一個美麗的少女,在院子裡看著樹上細小的花朵,惹起心中一些別人察覺不到的愁緒,她在想她自己實際上是個棄嬰的身世。

這個少女傷春悲秋的畫面,起因要來到多年以前,一對經營祖傳和服舖的夫妻,在自家店門外撿到了棄嬰千重子。佐田夫婦對養女視如己出,成年後的千重子也特別孝順。但她是棄兒這件事,養父母都避談。他們越是不說,千重子就越是在意。另一方面,和服舖的生意早已蕭條,明顯是沒落了。這家祖傳老店,傳到千重子的養父佐田太吉郎這一代,他有點阿舍氣質,對做生意興趣不大,喜歡設計和服圖案但缺少才能,店面幾乎放手交給掌櫃打理,而在考慮著退休。

相比之下做為女性的千重子眼光獨到,文化上她接觸東西方藝術的影響也更原生更自然。問題是她心中有揮之不去的「棄兒」之感。她嫻熟和服之美與京都的生活,是京都和服產業的「局內人」,但她為自己的來歷、遭人拋棄的理由有些感傷,在養父母面前一味溫順,但不敢主動過問生意,總有揮之不去的孤獨感,是個活得像局外人的局內人。

千重子身在古都傳統文化的局內,繁華似錦的美景中,卻總覺得自己是棄兒,心裡不能安定。在其他人的眼中,千重子美麗溫柔,分明是京都的女兒。西陣織手藝的繼承者大友秀男,與千重子青梅竹馬的水木真一,真一的哥哥龍助,都被千重子吸引。秀男第一次見面就認定千重子的美是有生命力的美。龍助和千重子在庭園觀賞鯉魚時,指出千重子只要一靠近水邊,魚就在她腳邊聚集,他似乎認定那是千重子神奇的證明。千重子在意自己來歷不明,但仰慕她的男性們在意她生命力的美。

完美京都 等待活血迎新春

在京都這座傳統與技藝之城,所有的事物彷彿在現狀中都已經完美,但延續現狀卻未必就是活著。生命似乎需要有一些外來血緣的注入。千重子這樣在京都中心被養大的棄兒,似乎象徵著外來生命的接枝。後來,千重子在北山的村子裡,意外和雙胞胎妹妹重逢,她那沒有來歷的孤獨終於有了緩解。這時她才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做為京都的女兒這件事。她不是親生血緣的女兒,但她能繼承。和苗子相逢後,她也成長起來了。她接受龍助的指點,在店舖裡向掌櫃傳達出「我是主人」的信號。她有智慧地轉移秀男對她的愛慕,甚至指導秀男織出北山和杉樹圖案的和服腰帶。這是棄兒千重子的轉身。她終於正視了自己的身世。

在《古都》中登場的角色,有一半是「第二代」,也就是京都這座城市各個傳統面向的繼承人。千重子是和服舖的養女先不說。大友秀男繼承了手藝,頭腦清楚的水木龍助原本會繼承家裡的和服批發生意,長得特別漂亮、小時候曾在祭典中扮演童男的水木真一,可說在扮演中就成為了京都的容器吧。千重子和苗子姊妹重聚,和這些「繼承者們」漸漸形成一種新的、情感與事業上的「共同體」。這可能是川端康成小說之中,對下一代最抱希望的一部作品。即使書中有一半篇幅仍然在老人(特別養父)身上,已經看到京都的下一代在老人之間秀異地冒出頭來。川端康成在1960年代初期寫下這部作品,當時距日本戰敗已過了16個年頭,社會在復甦,在京都的春夏秋冬四時祭典延續不斷。然而《古都》敏感地提出了一個問題:這些傳統究竟是表面還是實質?是延續還是苟延殘喘?時間永遠在往前進,但在京都,時間也是重複的,有每一年都會開的花,每一年都在發生的慶典。正因為傳統太飽滿,時間在這座城市裡似乎陷入永劫回歸。存在真正的生命力嗎?讀了《古都》中描寫的「第二代」,川端康成或許是樂觀的。這座古老的城市表面不變,實際上一直在「偷梁換柱」地替換成新一代的共同體。

順天歸零 新年伊始再出發

《古都》是歷久彌新的經典,歷來關於這本書的介紹已有許多,做為過年讀的一本書,我有意挑出「延續」這個主題來講。因為過年本身就是一種「重複的規律」,是人類每隔365天就再一次順從天體運作,把日期歸零重新計算,並拿這歸零來提醒自己(舊年反省、新年願望等等)的時間。新年期間,讀一本像《古都》這樣的小說,應該是個好主意,也可以有膜拜經典之外的讀法——它既可以看作一部很不一樣的成長小說,也可以看作煥新傳統的文化觀察。最重要的是,它非常優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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