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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黃光男/伊豆春天

2017/04/25 06:00

圖◎顏寧儀

◎黃光男 圖◎顏寧儀

由羽田機場往東京灣前進,春節過後的海濱,已有早起的鳥兒飛翔在忙碌的船桅間。看出春汎捎來的一年之始,在春場映雪的水波中,甦醒了晚冬的慵懶。

穿越大街小巷,順道向街景張望是個忙開的都會,街上除了運輸工人忙著搬運貨物外,看來大眾都各按其職上班了,在晌午三時左右。

友人陳中皇是位文物鑑賞家,也是位重視藝術美品味的文化人,由他引導在橫濱港外的山村裡,參訪一處從未訪問過的古蹟名園,已列入日本國家指定名勝三溪園。

這個園邸,是橫濱企業家原三溪所有,他除了企業有成,熱愛文學、美術與茶道,故而引發繼承者建立三溪園的名蹟勝景。園區內以日本庭園為本,植花蒔草,計有松杉、竹林、荷塘柳岸,以及梅花百枝、櫻花照面等,又將在京都或鎌倉等處尋得古寺舊院,以及唐代寺廟移置園中,可說古色古香,儘管有時空互疊的景物,正好成為古文化、古藝術的實證陳設處,提供遊客有更多的學習與瞻仰。

除了風景區處處驚奇外,所設立的原三溪紀念館中的展示品,正展出日本美術家的「春之花」特展,有日本百年來名家美術品,如竹內栖鳳、橫山大觀的文人小品。或許這只是一份藝術品味的宣示,或是文學之於美術品雙靈交融的選擇。日本水墨畫更注重了人格涵養以及生活中的靈性舒展。

進園後的水塘群鴨縮額縮頸在水中優遊,一隻灰鷺佇立閉眼,恰似沉醉在文句中的「枯蓬已盡春花開,暖陽曬羽呼伴時」的靜默。湖水波粼粼,寒煙乍起的午後戲水,倒像水墨畫中的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景色。我想寫生這情境,才發覺自己只是個過客,也罷!

無法即時消化掉滿園春色,倒是梅花盛開在寒冷的季節又有乙份「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氛圍。當然四季花卉依時綻放,三、四月的櫻花季,花開滿園時,花下飲酒便是人們期待的花前月下。哦!抬頭仰望山頂的唐代塔樓前簷正高掛一弘上弦月,在朵朵雲間忽隱忽現,這又是一層高遠幽情了。

山海一線

昨晚乘興穿過靜岡的熱海山岩在燈火初起時,利用過路時刻,走訪鷺鷥湖畔,遠處呈現鮮紅色的鳥居門軒,在煙波中搖晃,似真似幻,恰似仙境,我卻在不敵嚴寒的氣溫下躲進車內。仍然不曾減興談些湖水煙嵐的故事,以及江戶時代此湖即聖水的莊嚴。

雖然只是訪客,卻也關心此地的歷史與文明,友人說不上來的松崗矗立,鳥聲呀呀的情境,卻說君子之道推己及人的理想,他說人不只追求現實,更要肯定生存的價值,如松、如柏永保長春,使成千古不移的精神支柱,如松杉高聳入雲。

迷濛晨曦初會時,友人選出幾件收藏古籍供讀,文物器皿高古,開門見山即分辨古樸雅致、以及價值連城的古董,件件引人入勝,唯讀到諄化閣書法刻本,當是北宋淳化皇帝視覺珍品,十大冊完善呈現早年書法聖帖,見之行筆氣盛,章法成典的造型美感,或者說是書法藝術美的極致法帖,不知世上竟能留存千年精筆。熔熔閃亮引起興奮,不知何時再有機會在著名博物館顯露,或做為文化創意事業的原神。

我已沉思良久,如此價值連城的歷史文物,竟然會在日本的伊豆市出現。此時想起川端康成的寫作,也是此地發皇,或提到橫山大觀在這裡寫生選題。成為大作家、大畫家的條件,其中一項應要有人傑地靈的布局、或靈氣凝集的環境、方可到達「坐忘」與「齋心」的境界。

伊豆名鑲詩心,山嶺上是高原樹林,有了百年千載的森林外,在波瀾上的楓樹櫻花則成為季節的新衣,每一季都換上各式大地衣裳,連天空的雲彩、海水的波濤都連結成趣。我看上削崖矗立海中的堅實不移,正是畫境造景的題材,或許可以畫出一幅伊豆之春、松濤水浪的山水畫,將可比擬人間美景氣象如許的無狀。

沿岸林木舒展,綠芽新紅出現,在海鷗鳴春處,幾點鮮彩看似斑鳩築巢孵蛋狀,好個春天組曲,無聲似有聲在林梢搖動,在滿眼雲水間流動著時序生機。

河津櫻花

此次遊歷是為了尋訪繪畫題材而前來伊豆走春,一方面是日本櫻花盛開以伊豆為始,也可以說花季未湧進數百萬人次的觀光客之前,在一種寧靜優閒時節探訪伊豆山城,或許頗具文氣雅逸之行,在日本文化被重視的當下,我在我思。

尤其此地除諾貝爾得主川端康成的足跡尚存外,橫山大觀在描繪山水氤氳之畫境時,也以此地風土民情為「應物象形」,為「氣韻生動」擬景。而日本人在幕府時代的德川家康治國過程,一艘鐵輪船在伊豆的下田處登陸,其過程雖然離奇異聞,但主張開放海務的坂本龍馬卻被犧牲了,至今紀念銅像建置在海堤供人瞻仰,並與歷史名船已被縮小為黑色鐵船的遊港造像相映成趣。

至少此地民眾都會以當年罕見的黑色鐵船定名商標、做為各類商品的標幟圖象,使下田港成為日本開放西洋文明的紀念名勝,真是個好主意的思維與行動。

正如一年之始在於春,當大地逢春為元始時,櫻花成為春季豔麗、萬物齊生的先聲,然天高日熾,霏霏靄靄,在伊豆的河津溪兩岸延續十里的河津櫻已獨占春天鰲頭,遊客沿岸踏青,在千姿百態的花瓣盛放,偶有花瓣飛落在清澈見底的溪流中,不知名的魚兒爭相追逐,構成一幅「游魚爭春」的畫境。來不及速筆寫生,只得手機拍攝。當眾人靜貼在溪岸賞櫻絡繹於途之遐,一份文化傳承的「詩畫琴棋書酒花」的氣氛,彌浪在繁花簇擁上。比如花海一片分不出花瓣綻開的前後,有種數大為美的概念統合,反正是花海、花香、花姿、花品、花美等等的讚歎,但弱水三千取其一瓢,在枝頭上或老幹上冒出一二朵含苞待放的羞澀態,或是百花共擁一朵花之態的氣勢,賞花成為養性,花枝得意蕊傳香,真是北斗、南十字雙星自有星點護擁成勢。

幾公里的河津櫻,帶來萬人遊客,路口道巷伊豆觀光當局派人維持秩序,事實上日本人對於品花早有標的,慢條斯理,謙讓拱手的態勢,自成常識。

熱海梅園

伊豆山城,臨海依山,狀極雄渾,或有飛鳥吱喳,水浪擊岩,天籟寂靜,當是人間聖地,含蘊人文元素,斯地可觀矣!

然它究竟有何故事,非得常住此處體驗不可,或在三天旅程,以目觀之,是個海天一色,人我共感的地方,若以思維推展,岩石、溫泉、懸崖處處,必定是火山活動之處。雖然古遠,但誰能不在一夜之間驚魂?其中日本的聖山――富士山不就在前面白頭,夜晚映雪似顛倒漏斗,看來是有些詭異的。

既有地靈必得人傑,據說日本文學家、藝術家常在此沐浴修身,有明星者亦在伊豆度假,以慰身心平順。尤其熱海城邑古宅尚存大和文化,在古色古香的山林養性,倒也是人間傳承的美好感應。例如熱海梅園開園已有一百三十年歷史,植梅千枝,並於林下擺飾青石,大小相間,亦植水仙數處看來頗有文人雅士之思,若合畫意則是新春三友共築幽雅。當年橫山大觀屏風大作〈梅園圖〉是否在此取景促發心靈之作?

唯此時賞梅似乎有憾,豔陽高照,山風強勁,雪白花瓣紛紛飄散,滿枝留下赧紅色花萼,初看以為新綻蓓蕾,走近相會卻是殘花片羽,令人不勝唏噓。在觸景傷情之際,想起林和靖的孤山心吟,又能保有幾分清瘦。此情此狀似乎也是我的長影漸逝,昏憂指天的殘片夢魂。梅花本是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兩眼前的場景卻是枝頭禿白。被剪成瓶花棘頭的殘狀,即有傲霜寒枝,看來只是失去骨氣的過時寒士。

比起昨天賞櫻時的風物軒昂真是在天壤之間嗟歎。河津櫻盛開有如嬌豔少女,沸沸揚揚,告訴世人:我隨春天來,亦將隨風而去,有一份詩情也有一份愛情,交織在滿花香氣之間。而今日的寒梅枝頭折剪,花姿不在,又逢風吹息息,散人髮梢的場景,又如何不感歎,「君子之香倚人老,今晨風散詩人情。」我又能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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