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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姚秀山/誰來給我買瀉藥?

2017/04/30 06:00

◎姚秀山

昨天我讓阿鐵上村裡藥舖子給我買些卡爾莫欽,誰知她買回的藥盒形狀與我平時服用的藥不同,我也未稍加留意。睡前連吞了十錠還是無法入睡。正深感疑惑時,肚子就開始翻攪起來,我急忙奔進廁所,結果腹瀉得很厲害。之後又連續往廁所跑了三回。我納悶,這才仔細端詳藥盒,原來是一種叫「海諾莫欽」的瀉藥。

我仰躺在床,將熱水袋放在腹部,不由得對阿鐵發起牢騷。

「妳呀,這可不是卡爾莫欽,是海諾莫欽啊。」

一開口我就呵呵笑起來。「廢人」,這的確是喜劇名詞。想安眠而誤服瀉藥,那瀉藥名字正好就叫海諾莫欽。

對我來說,什麼幸福不幸福的,如今早就不存在。

一切都過去了。

卡爾莫欽是一種烈性鎮靜安眠藥物。

眾多小說的諧音笑話裡,這是我最鍾愛的一則。

每次沉重且酸楚地將《人間失格》讀到最後,我都莞爾,並打從心底覺得解脫。我想自己大抵能夠想像,太宰治何以在故事末尾布設了這樣一個反高潮又不入流的倖存敘事。人生作廢的葉藏卻苟活了下來,自我挖苦是權宜的心理策略。

安眠與排泄,像兩面鏡子對映時的鏡象。夜與夜遞轉不止的鏡象迴路。如果可以,誰都想把自己幹過的壞事、愚行徹底脫瀉掉吧。

自幼,我便為腸躁症所苦。每逢大考或臨屆要事的前一晚,我必徹夜失眠,勤跑廁間。彼時,家人皆已陷入靜謐沉眠,只我一人孤身如焚地枯坐冰冷的馬桶坐墊。若說我的晦暗青春有大把時間在馬桶上虛度了,委實一點不為過。水瀉與心因性便祕,看似兩律相悖,卻渾然相睦,共同監管著我的消化與排泄政治。我無時不活在殘便感的干擾與意外脫糞的恐懼之中。

許多年下來,重複著這種羞恥的、軟性的身體拘禁。每個絕對脆弱又易碎的瞬間,沒有誰能真正搭手相救,只能獨力撐挺起體內的疼痛的羅網,撈捕細節肥大且過度清晰的自體感。

對我來說,它也是親情與人倫的前哨。被擾醒的母親溫柔輕叩著廁所門板,門縫塞進一杯溫水、三顆黑黝黝正露丸。婚後時鬧胃腸的妻,天涯淪落地搬入來一張小凳,與掙扭著眉心的我彼此輪班,久久廝守衛浴窄仄的小天地,未嘗消停。

每逢外出,如何安穩便溺也成了無可規避的例行預算。

久病成良醫。後來不論身處哪間餐廳、哪個旅地,甚至租屋看房,只消鑽入廁所瞥一眼,我便馬上清楚馬桶款式是否契合,蹲坐高度是否教腳麻腿痠,該以何種體態與之協調能才敦促排泄順暢……我是糞金龜版的西西佛斯,應做如是觀。馬桶於我乃是一種不能或缺的輔具,一種體外的替代性人造裝置,一種延伸「義肢」(prosthesis)。真實脈絡下,我的臀部後側該有一虛線描畫的形體,勾勒一具隱形便器的輪廓。

如此,我養成一種對便器感到孺慕的溫款的想像。像一位狎昵的表親,由著血緣與大量相處經驗的積累,彼此的關係不僅止於愛憎考量,更加關乎一份難割捨的互信、互諒與舊情。學生時代,讀紀傑克(Slavoj Žižek)詮釋了法式、德式與英式沖水馬桶的設計,其背後各擁不同民族性格:或將糞便從視域裡排除,或讓糞便直接侵逼感官,或使糞便浮泛水中以淡化其可見性。稍稍自行檢測,我便明白自己多麼熱衷於檢視私人的排泄物,且更傾向一次次去體驗真實的過剩。

1945年,德國U-1206潛艇出勤遇上廁所故障,船員修補失當,致使它被迫浮上水面,隨後遭英軍擊沉。

一艘潛艇的困局。

許多個夜裡我不停輾轉,耽溺憶往,念起了昔日種種壞滅的人與事,竟鎮夜清醒。如果可以,誰都可能被一筆舊帳翻攪、追討,誰都想讓挫敗的往事從生命裡徹底抹除吧。然而槓掉個人史,此舉背後或也存有若干倫理陷阱。

闃無人聲的闇夜,我像一艘憊老的頹然的德製潛艇,被迫浮起,親賭自己的過去,俯對一口白瓷打造的景窗,悔恨莫及。輕輕摁下沖水鈕,徒餘一口水喉痛苦地吞吐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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