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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蔡逸君/【荼蘼九○】 夢裡花曾開

2017/05/22 06:00

◎蔡逸君

時間的感覺總是這樣,緩慢地進展,然後快速抵達。譬如等待花開。

1990初開始,士官訓後我被分發到博愛特區警備總部憲兵營,繞了一圈又回到台北,萬萬沒想到又走上街頭,只是這回是在拒馬裡,面對著拒馬外從前的我。當時街頭運動正熾熱,才下景美軍法處連隊,整個營就被調回憲兵司令部整訓,穿戴厚重頭盔衣甲防毒面具,手持盾牌棍棒,演練鎮暴操,自己與自己對抗。最後一屆非直選的總統選舉,突然開花的野百合,五二○農民運動年年地延續,反核,軍人當上行政院院長,任何風吹草動,每每引發遍地火燻,自家人打起自家人。那些身體蹭著身體赤赤裸裸的激情毫無保留,被壓在心裡頭許久的愛呀恨呀都各自純真也各自邪惡地爆開,難分身旁是友是敵,或許是友是敵乃為虛構,唯一能確定的是傷痛比快樂更長久。

遲鈍的我,置身颱風眼,不知風暴還沒過,爾後的回南風雨一直狂撲到今天,水淹樹倒樓塌無數,身披綠的黃的藍的橘的紅的灰的黑的白的彩虹各種顏色的民眾仍繼續聚集流散街頭如我,這是後知後覺了。

活在超現實電影裡

軍旅兩年間,我就像連隊駐紮的軍法處看守所很長很長圍牆上的高哨看見,一邊是囚禁,一邊是自由。91年8月7日,離退伍十天,最後一篇莒光日作文簿上的正面指定題目寫的是:對國家統一綱領之真確體認,翻過來反面是生活劄記最後一句記載著:巴特的新書出版了,《寫作的零度》。我下哨走出看守所,離開監禁心靈的軍法處,熱情沸騰朝電影夢想奔去。

帶著當兵存款四萬多,被租賃公司騙走五千塊,他們幫我找到公寓頂樓加蓋火燒過後的一個房間,灰燼汙水焦味仍殘留,說如果你不住,押金不能退。我,我,我,謝謝你。扛起背包穿梭台北巷弄,沿路記下租屋招貼的紅單,打公共電話,最後我在過了汀洲路的中正橋下附近找到居所,跟一對兒女都在國外老先生已經失智的夫婦同住。

我只想參與電影,其他都不想,活得很不現實。我四處敲門,就像失智老先生不時來敲我房門,打開一看,他對我傻笑,失禁的尿液沿著褲管流淌在地板上。我哪知道當時國片處在最低潮,年產量不到二十部,連扛腳架的攝影三助工作都不可得。

喝完西北風,我只好回到當兵前打工的傳播工作室,那是個很難形容,界於真實與虛幻的場所。台北再也沒有那樣的地方,聚集的攝影家,畫家,紀錄片工作者,表演者,身體行為藝術家,個個都是怪咖。工作室在地下一樓,樓上就是賓館,都同樣昏暗色調,詭異妖豔的人來人往,老鷹合唱團〈Hotel California〉所描述「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來過這裡的沒有人能搞得清楚。老闆說要拍電影,我是來寫劇本的,工作就是每天不斷的談論,毫無頭緒的談論。說要拍妓女戶,就去探勘華西街,說應該要融入宗教,便拿佛經開起讀書會,簡直生活在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超現實的電影裡。

你可以抱抱我嗎?

有回半夜,透過關係,一群人左彎右拐,在一棟大樓上上下下,終於找到門禁森嚴神祕的入口,我們闖進了女同志開趴的私人會所。每個T都有型,每個婆都漂亮純潔到不可思議,舞台上扮裝王后穿著豔麗半露酥胸載歌載舞,人人好不快活。我已經記不得當時的心情,只記得後半夜,可能因為只有我們這群是男性吧,扮裝王后跟我們混在一塊,不知為何她堅持一定要我送她回家。我只擔心她是喝醉了會發生意外,於是招來計程車陪她一段。到了公寓樓下,本想搭原車回自己的租屋處,扮裝王后突然伸出白嫩纖細卻強而有力的手臂勾住我的手臂,軟硬兼施地把我拉出計程車。上來陪我好嗎,我怕黑。女聲。

我是個遲鈍的人,如同後來也是要寫另位導演的劇本,和跟我同樣是菜鳥的陌生女編劇兩人關在公館MTV太陽系或是影廬的小房間,滿身躁熱,言語不發看完錄影帶播放,《感官世界》。

啊亂世浮生,且上樓去,我也怕黑。她的閨房真的是閨房,薄紗輕幔,五彩繽紛,香氛迷離,我彷彿又置身在膠卷中。還沒卸妝的她談起外島當兵的男友,說他粗魯又暴力的對待,可是她離不開他,她好想念他。我試著安慰她,說這樣的男人當兵應該很辛苦要體諒他,說起第二次回司令部整訓,還差三星期退伍的學長逃兵了,我意外地接行政士業務。因為管理薪水伙食費等現金,跟政戰士有獨立的房間,不睡通舖。某個深夜,幻覺般傳來持續敲門聲,政戰士睡死,我不得不起床輕輕轉鎖,緩緩推開房門。門外剛下哨一二兵,眼眶含淚哽咽地問,我可以睡在這裡嗎?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躲進了房間。二兵不敢回通舖睡,他覺得我是連上可以信任並理解他的人,他訴說著被弟兄壓制在床上,褪下內褲強凌的慘痛過程。我是個很遲鈍的人,但臉上可能寫著歡迎光臨吧,我讓二兵睡我的床,他說你可以抱我睡嗎?我搖搖頭,回身趴在辦公桌整夜。

那你可以抱抱我嗎?我跟他是不一樣的。扮裝王后坐在軟綿綿的床上瞅著我。我,我,對不起,我不是。走出公寓,天快亮未亮,路燈閃現最後一道光芒,安安靜靜的街,玉蘭花的香味不知從何處飄了過來。

電影終究沒成,往後許多年也跟許多導演製片談許多劇本,完成或未完成,下場都相同,理由是找不到投資人,案子結束,分文未取。有部電視單元劇倒是得獎了,那是我手寫交給某家影視傳播公司的劇本,被批得一無是處,說沒看過這麼爛的本子,我滿臉通紅羞愧萬分。看著得獎的電視劇重播,字幕出現不認識的製作公司,不認識的編劇名字,劇名換過,劇情八七相同,最後畫面浮上來的是若有雷同純屬虛構。這是另一段故事,不表。

黑暗舞台,迎面撞上

失智症老先生仍繼續來敲門,沒有人像他如此不計付出地關照我,雖然他偶爾露出下體,臉上卻總是帶著微笑。不久機會也來敲門,中影投資蔡明亮導演首部劇情長片,《青少年哪吒》,我被學長拉進團隊當個場記。那時外雙溪的製片場仍運作著,有一批技術相當超群的幕後工作者,比方攝影師廖本榕,錄音師楊靜安,音效師胡定一等等。因為第一次參與片廠制的電影,雖然在導演組裡是最小咖,但我什麼都想看,要接觸學習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蔡明亮沒把場記小看,每日收工後,不管白天黑夜,副導和我會回到他簡陋的租屋處,繼續談明天拍攝內容。這是他的工作方式,隨時隨地跟攝影師跟演員跟所有劇組人員談他要的電影,已經不只是技術方面的溝通,似乎有種全新的感覺在跟時代的現在進行式磨合。兩年後,《愛情萬歲》,當李康生吻了陳昭榮,他的電影再次擾動整個社會,那時我的理解,蔡明亮的電影就是當下,沒有過去式和未來式,就是當下,簡單的卻是一切。

不知老房東有沒有繼續敲門,93年我已經搬離那個房間,跟著黃明川導演去花東拍攝獨立電影,《寶島大夢》。無法想像,從導演起算,攝影,燈光,同步錄音,化妝,場務,劇照,四個主要角色,我們總共八個人把全部幕前幕後工作扛起,和所有器材擠上一輛九人巴,在花東海岸漂流。不誇張,每個人分工,有時當Boom Man,有時當攝助轉焦,扛著笨重腳架燈具爬山,抱著攝影機錄音機下海,最後便在流浪狀態下進入這場大夢。這是很長很深的回憶,直到今天我仍會想起,花蓮瑞穗老舊日式溫泉旅館的榻榻米,清晨醒來閉著眼,含笑花似有若無的氣味空間中迷散。

我很遲鈍,沒肢體又沒聲音,從來不想站在幕前當演員,而且看到自己的影像會害怕,因為那個人根本不是我,我認不出那是誰。很矛盾,花東回到台北,我加入河左岸劇團,又站上更艱難的戲劇表演舞台,黎煥雄導演的,《海洋告別2》。

我飾張七郎,從讀本到排練,從陌生到熟悉,我閱讀他的資料走過長長歷史後,我是張七郎。進到劇院正式彩排時有一瞬間,我希望他能現身告訴我他的痛,到底是怎樣可以被埋藏這麼久的傷痛啊。首場演出第一幕結束,燈暗,我轉身走往後台,意外發生了。在黑暗的舞台,我迎面撞上搬道具的工作伙伴,伙伴沒事,因為我撞上的是大型道具。在後台化妝鏡前,我的兒子,我的妻子,我的媳婦圍繞我身邊,臉上滿是憂心。我緩緩移開摀著眼的手掌,整個眉骨處腫脹如球,眼睛只剩下一條細縫。痛,只不過這麼一點點的痛,就很痛,痛很久。不知為什麼,這個痛讓我在舞台上時不再緊張,接下來幾場一切順利。

後來我們又回到花蓮鳳林演出,我到街上尋找木材行五金店,在中學禮堂簡易的舞台上,拿起鋸子釘錘,開始布置躺臥張七郎和兩個兒子的平台。時間的感覺總是這樣,緩慢地進展,然後快速抵達,譬如那時我曾抬頭張望。

還待繼續的二十世紀九○年代,只是輪迴後換個名字,改稱二十一世紀一○年代。

夢裡花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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