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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郭強生/晚春與秋暮

2017/05/23 06:00

圖◎阿尼默

◎郭強生 圖◎阿尼默

好多年沒有看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了,難得戲院推出他早年作品《麥秋》的數位修復版,果然是佳作。看完電影意猶未盡,找來他的雜文集《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閱讀。全書主要都是談電影,以及他曾經徵召上戰場,參加過日本侵華戰役期間的一些書信。但是書中收錄了一篇跟其他文章不大搭調的〈這裡是楢山〉,讓我有了想要驚呼的發現――

小津終身未婚,一直與母親同住?!

按照文中寫道,母親「已經八十四歲了」,「我和母親同住,已經二十多年」,推算這應該是寫成於1960年,也就是小津母親過世的前兩年。

文章很短,用打趣的口吻敘述老媽覺得他們住的地方很像楢山,也就是深澤七郎以日本古時棄老文化為題材所寫成的小說《楢山節考》的場景。《楢山節考》曾兩度搬上銀幕,第二次由今村昌平導演,還獲得了坎城影展最佳影片金棕櫚獎。

巧的是,今村昌平擔任過小津安二郎副導多年,雖然日後師徒二人電影風格迥異,但今村昌平會想要來重拍《楢山節考》,是否跟師父小津寫過的這篇短文有關,不得而知。

小說中,老年人一過七十,就要由孩子揹上山,留下老人自己在那裡等死,這樣才能讓窮苦的其他家人有足夠糧食存活。小津對於母親把自家位於的北鎌倉山坡比做是楢山,他是這樣寫道的:

年輕時候的母親是魁梧高大的小姐,現在依然是高壯的老婆婆,我雖然沒揹過她,但肯定很重。

如果這裡是楢山,她願意永遠待在這裡也好,不用揹她上山,我也得救了。

讀到這兩句,我在莞爾的同時,感受到字裡行間小津對母親的日薄西山難掩憂心的淡淡悲傷,頓時讓心頭也變得沉甸甸的。

書前有一張年表,記載著小津於1962年母親過世後,同一年完成了他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秋刀魚之味》,隔年便過世了,享年六十。

雖然我的母親過世已十五年,她仍然不時來入夢。

常聽到這種說法,會夢見死者是由於我們的不捨,但是這種不捨會讓靈魂無法早日投胎,其實是對往生者不好的。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就太不孝了。

但我寧可相信這只是安慰傷心人的說法而已。

因為每次在夢中,我都意識到母親其實已經不在了,沒有什麼特別戲劇性的情節,好像她就是路過來拜訪一下,不知道從哪裡就蹦了出來,也不知何時又從夢中的場景消失,我們沒有重逢的驚訝,也不曾需要話別而悲傷,通常這樣的夢境都是愉快而家常的。

不僅在夢中,醒著的時候我也偶爾會發出一、兩句自語,說給母親聽的。這樣算不能放下嗎?還是冥冥中我感應到母親並無被羈絆的痛苦,所以才會有我們還在一同生活的錯覺?

幾年前有人介紹一位據說會通靈的師姊給我認識,她一坐下沒多久就說,你母親在這裡。我趕忙問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是因為我有什麼事沒幫她完成,所以沒法安心投胎嗎?師姊說,她很好,就是在一種很安靜休息的狀態。

這很符合我的夢境,我心想。為什麼往生者一定要投胎呢?我從來不解。就算轉世為人就一定是福報嗎?做人多麼辛苦。如果真像這位師姊說的,母親在休息,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我反而很安心。

她有要跟我說什麼嗎?我問。

你還記得她最掛記你的是哪件事嗎?師姊反問。

當然記得啊!還不就是我沒有成家這件事。最後遺書中母親這樣勸我:「家人就是會吵吵鬧鬧,你不要嫌煩或害怕,還是找一個人跟你作伴較好,否則老來太孤單……」

這段話讓我感動的是,她在婚姻中受的委屈,哥哥與她反目對她的打擊,都並沒有讓她否定了我們對她的意義。關於我感情方面的事,她不是不知。但生前她早就已不催我成家了,為什麼最後臨終突然又重提?如果她的重點是老來有伴,我毫無異議。多年來我也辛苦地尋尋覓覓,但就是註定孤寡,我也不希望如此啊――

「又不是想要成家就一定會有那個人!」

我沒有回答師姊的問話,反而是非常自然地就直接跟母親頂起嘴來。那一刻,我彷彿真的覺得她就在我身邊……

如今小津的這篇短文讓我陷入沉思,一個老母親對沒結婚的老兒子,究竟是種什麼樣的牽掛呢?

母親在世時從不以結婚成家相逼,或許也是因為婚姻的苦她已嘗過,擔心我沒那麼堅強。而且只要她還在,兒子就不會真的孤單無依,至少還有她來照顧,或許這樣的想法也讓她稍感安慰。直到她重病了,知道無法繼續守護這個老兒子了……「還是找一個人跟你作伴較好。」她說。

「你看,現在的我雖然還是一個人,但是沒有不好,放心吧!」

總是會把心裡的話脫口就說出,好像母親一直還是與我同住似的。

說也奇怪,在心裡對母親說出這話後,沒多久就又夢見了她。

夢中我們好像要去參加一個什麼開幕活動,她遲遲未現身,讓我等得有些焦急。終於她出現了,腳步有些踉蹌,比我記憶中老邁了些。我迎上去攙她,直說辛苦了,同時閃過一個念頭:怎麼人死了以後還會老化呢?……

下一秒鐘,母親的形象出現變化,我發現她換了一個髮型,蓬鬆鬆的,髮尾燙得向外鬈俏,是復古的樣式。走著走著,她停下來要我看她的衣裳。什麼時候她突然又換上了一身全白了?也是復古樣式的小禮服,腰間一截還是紅色的絲緞。

然後我看到,身邊的母親不知何時已變身成了少女,苗條纖瘦的體態配上那一身復古的打扮,那是我只有在相簿中曾見過的,還沒有成為任何人的母親之前的那個她。

從來母親在夢裡都是我熟悉的,她生病前的模樣。而這個一身白紡小禮服的少女是母親,但也不是母親。那是她在我出生前十年前的身影,我與這位少女還沒成為母子。但是母親在夢裡顯得很開心。

夢裡的我面對這景象突然發怔了。不知為何,我開始有了一種哀傷的感覺。

我記得夢裡的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

母親來道別了。

小津的電影幾乎都是圍繞著家庭生活在打轉。從《父親在世時》、《晚春》、《東京物語》到最後遺作《秋刀魚之味》,裡面都有一個在為子女傷腦筋的父親角色,都是由同一個演員笠智眾所扮演。

一年拍一部戲,總是差不多的鏡頭角度,內景多過外景,還有大同小異的卡司班底,這已宛如小津生命中的某種儀式了,供奉著他心中的一座小小神龕。

從不曾有過自己的家庭,但是卻對家庭題材如此熱中,尤其是笠智眾的父親形象簡直就像是作者的代言人,和藹溫和,清瘦斯文,總是彬彬有禮。沒想到,我們全都被小津誤導了。他本人其實是個大塊頭,不拘小節、愛喝酒、喜歡熱鬧。不但一輩子單身,在他的成長過程裡,父親也一直是缺席的。

小津也沒有戀愛史。

外界曾一度揣測,在他多部電影中擔任女主角的原節子,或許是小津的情人,但這一直只是傳聞,兩人從未被發現有交往中的證據。原節子在小津過世後亦退出影壇,到1993年過世前幾乎不再露面。兩人都終生未婚。

明明沒結婚的是自己,為什麼總愛拍女兒的婚事?

想到一個身材魁梧的老婆婆,與她身高近一九○的老兒子,擠在日式榻榻米的木屋中一起生活,我不禁暗自笑了起來。不論是誰跟誰撒嬌,那場面在外人看來都有點突兀吧?

那一年我還在紐約念書,父母暑假的時候來看我。之後父親因為有事得提早返台,母親繼續留下直到秋涼。那一個多月,是我今生唯一、也是最後一次與母親單獨生活的時光。

母親的生活很規律,晚上九點就開始準備就寢,洗身換衣擦她的各種保養乳液,要忙上一個多小時。有時我會聽見她一邊放著水,一邊輕聲哼著歌。

有一天晚上母親心情特別好,要我拿出V8攝影機幫她拍電影。她開始換上一套一套在紐約添購的新衣,學著服裝模特兒走起台步,有時還會依照我的動作指示,時而故作風情萬種,時而擺出三八阿花式的巧笑倩兮,讓執機拍攝的我笑到無法繼續。

多年後回想此景,不禁懷疑是不是母親故意在搞笑逗我開心。我這輩子不曾「彩衣娛親」,反倒是我的母親那年下場「彩衣娛兒」了一番。不知道有多少兒子成年後能跟母親扮起這種家家酒,若是有旁人在場,大概也沒法玩得如此盡興吧?

初秋的紐約,帶母親去看電影《喜福會》,一部催淚的通俗劇,講的全是母女間的愛恨糾葛。散場後,我等母親去洗手間,她一出來就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跟我報告:「美國人怎麼那麼愛哭啊?一堆人都在裡面擤鼻涕擦眼淚……」

她自己真的沒有哭嗎?我不知道。印象中,母親極少在我面前掉過眼淚。

母親過世第二年,給學生上亞美文學時挑了《喜福會》這部小說,順便也在課堂上放了電影。

片中有一幕是四家人要拍大合照,其中唯一那位母親已過世的女兒,與其他三對親親愛愛的母女一塊兒站在鏡頭前,臉上的表情既是落寞,也充滿了尷尬與悒鬱。

看到這裡,坐在課堂角落的我突然就紅了眼眶,聽見心裡出現一個聲音在悄聲對我說:你已經是個沒有媽媽的人了……

母親過世後,小津仍然打起精神完成了《秋刀魚之味》,沒有想到這成了他的在世遺作。母子相繼一年之內過世,是因為小津覺得終於心願已了,可以安心放手了嗎?

雖然總在拍家庭日常,但我以為,小津電影最終的主題,是孤獨。

傳宗接代、柴米油鹽、相親嫁娶……說穿了,不過是人類為掩飾或逃避孤獨的一場瞎忙罷了。對於曾在二戰戰場中出生入死過的小津,生命的無常早已看透,人人為成家立業忙得煞有介事,他冷眼旁觀,像在看一場家家酒。

那些會說小津電影多麼溫馨感人的,我覺得他們壓根兒就沒搞懂,電影拍得柔靜舒緩,並不表示內容就是溫馨抒情。小津的電影善用這種反差,把家人之間的暗潮洶湧,遺憾與無奈,不著痕跡揭露,到最後每個人都只能靠隱忍退讓,繼續維持著表面和諧,把戲演完。

明明就不相信婚姻家庭那一套,但是他就要揶揄一下觀眾:我即使單身不婚,比起你們這些開口閉口「家庭」的人,我還更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哩!何必假戲真做?我只需要在電影裡面「演」出那一場又一場的夫妻子女關係,也就達到目的了不是?真實的人生裡,這一場戲演得再賣力,還是會曲終人散,每個人到頭來還是得要面對自己的孤獨啊!

在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的母親。

相依為命的大半生裡,他是一家之主的父親,也是嫁不掉的女兒。母親是帶著一點叛逆的女兒,也是最知心的姊妹。早已沒有那些稱謂角色性別的框框,就是兩個人一起勇敢地面對生老病死而已。

這裡是楢山……

小津的《秋刀魚之味》,也是他與母親前往楢山的最後一哩路嗎?

每個做子女的,心裡都有這麼一座楢山。有人覺得父母老了就該送走,有人寧願是自己活在那座山上。揹老人到山頂的路程艱辛險峻,有人中途便不耐跋涉,乾脆半路上就把老父丟下山谷。

年輕時看《楢山節考》這部電影時還不能體會,楢山的隱喻是什麼。

如今重看,終於明白了楢山的啟示:即使最後不得已要把父母送上山,做子女的還是得熬住那段翻山越嶺之苦。那段艱險的路途,是與父母最後珍貴的相處;最後的同甘共苦,讓原本看來逆倫的習俗也出現了暮色將至前最後的光影。因為只有盡力走完全程,道別時才能無所牽掛。

電影結局時,兒子看著母親在山頂安然閉目靜坐,這時天空下起了傳說中會出現的一場大雪。下雪了,媽媽,神來接你了!真的下雪了!兒子激動得流著淚,為母親高興。因為只有爬到山頂才會降雪,母親才會在雪封中平靜西歸,而不是被山上野獸殘噬。

我想到了母親變成了少女的那個夢。

會不會母親一直還在我身邊,不是因為我的思念絆住了她,而是她在等我走完,屬於我們的最後一程?

當她看到我終於度過了晚春與秋暮,走完了悲傷,終於可以接下來與父親好好一起生活,她才覺得安心,是道別的時候了?

夢中她那一身白衣,在我眼前開始化為一片紛飛雪花,我也同樣激動得掉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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