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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洪淑苓/屘嬸

2017/06/26 06:00

圖◎王孟婷

◎洪淑苓 圖◎王孟婷

沛琦秀出她手機裡的一張照片,是過年前,她外婆──我的屘嬸穿上當年訂婚禮服的獨照,她想讓外孫女看看她當年的風華。照片裡,七十多歲的屘嬸穿著粉紅色禮服,歲月如梭,她嬌小的身材彷彿都沒有變過。沛琦說那是外婆自己做的。我知道屘嬸是個裁縫師,卻不知她連禮服都是親手縫製……

我父親有七個兄弟姊妹,最小的叔叔,自我有記憶以來都叫他「屘叔」。這是按照台灣人的習俗,排行最小的都稱「屘」,「屘」音ban,末尾的意思。如「屘」子,是最小的兒子,「屘姑」是最小的姑姑。

我們是個大家族,大伯母一家、我們、三叔一家和屘叔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祖父母早已不在,屘叔到了三十多歲還沒有對象,讓這些兄、嫂很為他煩惱。有一天,我們終於聽到好消息,屘叔相親成功,過兩天會帶他的女朋友回來跟大家見面。

記得那是晚飯過後,壯碩的屘叔帶著一位嬌小的女士回來,那就是我們「未來的屘嬸」──那是1970年代,在老式的相親模式中,他們「相看」很滿意,又接著出去「散步」幾次,就表示雙方都很滿意,可以訂婚了。

有品味的裁縫師

「未來的屘嬸」皮膚白皙,細眉大眼,長得很漂亮。她的衣著,也很時髦,黃綠相間的襯衫,剪裁立體合身,搭配白長褲,看起來充滿青春氣息。其實她的年紀也三十出頭了,和屘叔只差幾歲,可是看起來就是年輕,充滿都會氣息。

聽說屘嬸原是鬧區一家服裝社的裁縫師,手藝精湛,很得老闆賞識。但她和屘叔結婚以後,就不再到服裝社上班了。此後,有不少親戚都來找她訂做衣服,屘嬸總是細心為他們量身,討論樣式,然後在筆記本上畫草圖,計算腰身、袖口的尺寸。之後,才在牛皮紙或報紙上畫出紙樣,再用大頭針別在布料上,用「粉土」畫出線條和縫分,隨後才用大剪刀裁剪。接著,送去外面的專門店車布邊,然後拿回來用縫衣機車縫,有時還要一邊整布,一邊熨燙。

來訂做衣服的,大多是女眷,也有孩童。我若是剛好有空,總會湊在屘嬸的工作桌旁邊,看她用藍色、黃色或是粉紅色的「粉土」畫線,然後拿起剪刀來剪布。或是,把布放上縫衣機,屘嬸的腳一踩,手順著車針、齒輪慢慢把布料往前推移。如是,一片、兩片、三片,整件衣服完工可是需要很多功夫的。而剪刀「咖咖咖」和縫紉機「答答答」的聲音,都令我聽得入迷。

屘嬸為那些嬸婆、姆婆、伯母、嬸嬸量身、試穿時,就是她們聊天的好時光。我當然也樂得在旁邊聽她們閒聊,但大多是那些女性長輩在說,屘嬸也只是聽,很少提出意見。現在回想起來,屘嬸合該是個閑靜的人,只喜歡做衣服,細密的針腳,合宜的剪裁,時尚的花色,似乎才是她關心的。有好幾次,我聽見她一邊做衣服,一邊哼著流行歌,很快樂的樣子。

屘嬸真是個有品味的裁縫師,很會設計和搭配,應該稱她服裝設計師才對。她的衣櫃有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襯衫、長褲、洋裝、套裝、外套和大衣,各種款式都有,顏色以鮮豔明亮的居多。她靠一雙巧手幫人做衣服,但我現在才知道她連訂婚禮服都是自己做的。那是一件粉紅色輕紗的連身長裙,袖子在手肘的地方展開如傘狀,更顯得飄逸。

屘嬸幫我做過一件連帽外套,是灰色呢料,她用紅白雙色拉鍊來突顯設計感。有一次,母親把一件舊的粉紅綢料旗袍交給屘嬸,請她改成我可以穿的衣服。屘嬸發揮巧思,做成一件洋裝。她利用旗袍改成洋裝的上身,下身則另外買布連接起來,做成同色的小圓裙,讓當時瘦高的我穿上後更加活潑可愛。長大以後我才漸漸知道,屘嬸設計衣服的風格就是簡單大方,偶爾加個小綴飾。她自己的穿搭也是這樣。

一針一線,愛與耐心

我國中、高中都要上家政課,學習車縫技術。起初是用一塊白麻布練習車直線、曲線、同心圓,後來也做筆袋(鉛筆盒)、圍裙、圓裙等,都是要加縫拉鍊的,技術上更難。我剛開始踩縫紉機,不是太快就是太慢,所以針腳很不勻稱,也常「卡」線。車曲線、同心圓,更是歪七扭八,慘不忍睹。這時,屘嬸就是我最好的家教老師,她教我怎樣車同心圓,要細心地、慢慢地轉動那塊布,眼、手、腳都要配合。車拉鍊更有技巧,一不小心,車針就會戳中拉鍊,於是就動彈不得,針會歪掉、「卡」住,甚至斷掉。更可怕的是,我常擔心,會戳中自己的手指,鮮血直流。還好屘嬸示範給我看,我自己練習時,她還在旁邊不斷提醒。

對屘嬸的記憶,好像一直跟家政課連在一起。還記得有一次是上刺繡,同學都購買現成的十字繡枕頭巾,而我卻想別出心裁,做一個靠墊。於是,我從圖畫書描了一幅兩隻小狗搶鞋子的畫面,並且事先設計好要用的色線,還有米色的布套。我請母親幫我到街上購買,未料母親卻買了鮮黃色的布回來,說是找不到米色的。我一時急了,和母親生氣,頂撞幾句,還哭了起來。我覺得我完美的計畫都被那塊鮮黃色的布給破壞了!

屘嬸聽到了,就走過來安慰我,叫我別哭,等會兒帶我去街上再重新買布。於是,屘嬸帶我去夜市尋找布店和手工藝店,終於找到我想像中的米色的布。我把圖案繡好以後,屘嬸幫我車縫成一個靠墊的套子,還加了拉鍊,那拉鍊的針腳自然是又細密又平整。

屘嬸具有「美」的眼光,她幫大表姊做訂婚禮服,是粉橘色的晚禮服,高腰剪裁,腰帶是亮面緞帶裝飾,此外別無贅物,真的是簡單大方,穿上去秀氣又有精神。還記得大表姊來試穿,屘嬸一邊幫她修改,一邊告訴她穿晚禮服要搭配多高的鞋子,怎樣走路才好看。那小心叮嚀的語氣,歡喜的神情,就像自己要嫁女兒一樣。等到我要訂婚時,屘嬸因為照顧孩子很忙碌,視力也不如從前,就無法幫我做衣服了,但她還是陪我和我母親去禮服公司挑選。那裡的禮服大多是蓬蓬裙的公主裝,而我獨獨看中一件美人魚式的長禮服,合身、七分袖加魚尾裙的剪裁,很能襯托高身兆優雅的氣質。我問屘嬸這件好嗎,屘嬸微笑點頭。後來屘嬸又再陪我去試穿、修改,直到完全滿意為止。

那時我們的老厝已經拆掉,我們兩家都搬離原址了,但屘嬸每次都自己搭公共汽車,大老遠來陪我,她的意見不多,但當她微笑點頭,就表示這是上上之選。嬌小的屘嬸,總是可以給人安定的力量。

其實,嬌小的屘嬸一直沒胖過,所以七十多歲的她,穿上當年的訂婚禮服,模樣依然嬌羞美麗,只不過枯瘦許多。而算算也四十多年了,照片裡這衣服還保持完好,光澤動人,可見屘嬸多麼喜愛這件禮服,多麼珍惜她自己的青春歲月和美滿的婚姻。沛琦問我用這張照片好嗎,因為馬上就要交給葬儀社去沖洗成大照片……屘嬸不幸於今年2月因病逝世,享年七十五。

在我心中,屘嬸是個溫柔賢淑的婦人,是一個走入家庭的優秀服裝設計師。她的一針一線,都充滿愛心和耐心,當她踩著縫紉機,拚出漂亮衣裳,她的心也一定是愉快的。如今她也完成人生的責任了,願她走得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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