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郝妮爾／妹妹

◎郝妮爾

道別的時候，仔仔細細看了她的穿著：深藍色長T、灰色休閒褲、圈著一頭馬尾。我實在講不出什麼肉麻的話，只叮囑幾句不要迷路、不要亂發脾氣、不要給人家惹麻煩，順道又問了一次英國與台灣時差多少？我們一問一答，彼此心照不宣，此刻說話唯一的意義就只是消耗時間，讓時間推擠到入海關前的最後一刻。當然最後還是我開口的，我說妳還要找路，不要拖了趕快進去。

說這句話的時候熟悉莫名，大概因為從小我就是這樣頤指氣使。討厭她黏巴巴跟著我，所以不管這傢伙是不是剛進小學、左邊右邊都還不大會分，就胡亂指一個方向要她自己找教室，放學更嚴厲禁止她跟著，好像旁邊帶了一個小跟班就無法和朋友盡情暢聊。坦白說，有一段時間我確信她出生意義就是要來扛各種大小黑鍋，舉凡燒窗簾、玩口紅、畫床單、弄髒浴缸的水……我倆都能同時舉手認錯，哪怕幾乎每一件事都是我搖醒午覺的她，偷偷摸摸陪我玩耍。兩個人一起捱打好像就沒那麼痛了，或者應該說每次聽她哭得聲嘶力竭，我就覺得自己有義務表現得堅強懂事，紅著眼眶揉揉屁股，把她帶回房間、小小聲討論著還好有多穿幾件內褲否則一定更痛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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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就是如此，最後那一刻我沒有擁抱她，連再見都是輕輕淡淡，好像花不上一分力氣。最初，耳聞此事的人會明理地向我分析──打工簽證的時效只有兩年，很快就過了；深入理解此事的人告訴我──為了男朋友遠渡重洋的結果，十個有九個都沒有好下場。而我只能又喜又憂地想著：還好她總是幸運的那一個，我早就清楚這是一個比想像中還要漫長的告別。哪怕如此，我依舊沒有打算抱抱她，這動作過於親密，親密到會忘記我們是一起長大這件事。就算凡此以後，我倆就要被撕成一片海洋的距離，她將只會買來回機票，並把所有留在台灣的時間花在各種小吃上。我們也許有機會再窩同一張床、聊到徹夜未眠，她會再次因提到過去我欺負她的種種聲淚俱下、惹得我樂不可支，她會從遙遠的地方向我詢問父母的近況，一如她當初隔著螢幕，膽怯的，詢問我各種她對婚姻的疑慮。

可惜的是，我已能預見往後數年反反覆覆的別離中，我依舊不會張開雙手擁抱她。否則我將無法收拾好關起來的情緒，會讓她以為自己做了什麼不正確的決定，錯把我的反應當做責備。我會克制而冷靜地重複同樣的叮嚀，並揶揄她其實日漸苗條的身材，永遠在其尚未入海關以前就先轉頭離開，確保我在她心中依舊蠻橫不講理，以便提醒她能夠笨拙且遲鈍地把日子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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