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吳敏顯／【閱讀小說】3之3 棺材伯與石頭師

◎吳敏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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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春姨耐不住急性子，趕緊插了一句：「石頭仔師傅，棺材伯在廣州，究竟怎麼了？有沒有再遇到老團長幫他忙？」

「哈，阿春姨你頂厲害，但這回可沒猜對。」石頭師說：「因為棺材伯根本沒料到，他脫離霸占小學的難民群，在街上兜了個圈子，立刻遭一支部隊派出的武裝糾察人員抓回軍營去頂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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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人頭的意思是部隊有人開小差溜掉，部隊長必須派人出去抓個人回來頂替。既然是頂人頭，跑掉的如果是個二等兵，被抓回頂替的人就只能當二等兵。跑掉的人叫王五，頂替的人必須跟著叫王五，如此才能繼續領用王五那份糧餉。

「從此棺材伯由原先代理連長占了上尉缺的官階，坐在滑梯上往下溜，一下子降為剛入伍的二等兵，姓名也被換過。他就這樣頂著別人祖宗給的姓名，駐防過舟山、馬祖等地。38年10月到台灣之後，派駐宜蘭河口守海防班哨，才慢慢升到上士退伍。

「棺材伯退伍後打零工為生，這回果真像阿春姨剛剛說的，幸運之神再度照顧他。當他在宜蘭街上閒逛時，有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一家鐘錶店前面，嘿，這不就是老團長呀！於是由老長官出具證明，協助他將姓名改回來，並介紹到我們小學當工友，直到退休。」

一屋子人，全然變成學校課堂的學生，安靜地聆聽石頭師授課，看他比手畫腳地訴說棺材伯的故事。這種場景，石頭師做夢都不曾夢過。

他想，自己天天悶著頭用鐵鑿鐵錘捶打削刻石頭，腦筋直來直往，此番為了講棺材伯仔，竟然能夠學收音機裡的說書人，講了一長串故事，連自己都覺得驚奇。肯定是棺材伯在冥冥之中幫助他，甚至是棺材伯借用他的嘴巴傳達這些話。

打鐵趁熱吧！他看著大家還沒回過神，趕緊把棺材伯那兒聽來的故事繼續往下說。

石頭師說：「人心攏是肉做的，誰不想葉落歸根呢？開放大陸探親後，有老榮民把儲蓄帶回大陸老家去幫助親人或置產定居，棺材伯回過一趟老家，發現父母早已往生，攀上親戚的全是些彼此不相識的晚輩，於是他下了決心，死也要死在生活了一甲子的宜蘭鄉下。

「大家想想，一個老人過去大半輩子不是守我們海防，便是擔任小學工友，到村裡打零工，最後連死掉都想埋葬在我們這個鄉下地方。這樣一個人在墓碑籍貫刻上『台灣宜蘭』，有哪個敢站出來批評他沒資格？」

8

大家聽完棺材伯故事後，心情難免起伏，誰也不想開口說話，紛紛把眼神轉向村長。

村長像個會議主席，站起來嗯啊幾句，立刻拉住榮民服務處人員接棒。對方補充說：「棺材伯生前交代，後事一切從簡，希望能多留點錢，連同房子統統捐給學校。相關手續，已由村長先生、兩位老戰友擔任見證人，到法院公證過。我們先前討論半天，最頭痛是正式捐贈儀式那天，該請誰上台講述棺材伯生平，我看這下不用傷腦筋了，石頭師絕對屬最佳人選，大家意見如何？」

「對！對！對！」一堆人異口同聲表示贊同。掌聲之後，村長特別添了一句：「石頭仔師傅上台，聲如洪鐘，到時候可不必麻煩學校接擴音喇叭哩！」

事情敲定了，人們陸續散去。村長想起他還知道棺材伯一些事，可以讓石頭師補充講述內容，便拉住他說：「棺材伯擺放棺材被發現後，曾經告訴我，人死了埋進土裡慢慢都教蟲吃掉，所以除了找個墓地把棺材埋了，不必留什麼神主牌位。當時我建議他，不妨預留一筆錢在礁溪山上佛寺買個位置放牌位，逢年過節自有和尚幫忙誦經超度。

「你知道棺材伯怎麼說嗎？他認為，一死百了便是超生了，何況他沒半個兒孫。十幾歲開始，就看過太多戰友身首異處倒臥戰場，任憑風吹雨打日曬雨淋，蛆蟲鑽進鑽出，散發惡臭。部隊且戰且走，哪來時間收屍？事後要是能有善心人士挖個大坑堆個萬人塚，不曝屍田野成為野狼野狗的食物，已經算萬幸，誰去豎什麼碑立什麼牌，逢年節誰去誦經超度？尤其，他活著時有屬於自己的房子住，死掉時有副棺材躺著，有塊地方埋他，夠福氣了。不如多省幾個錢，幫助學校那些窮娃兒。

「他甚至交代，現在山上的好木柴大多被砍光了，好木料愈來愈少愈來愈貴，等他埋個三、五年肉身被蟲吃掉，便可以找人將他那副檜木棺材挖出來，把棺材板扛回村裡擱在水溝上當橋板。」

「唉！」村長感慨地說：「棺材伯最後這些年腰椎、膝蓋疼痛，除了到你石刻店，幾乎極少出門，所以他的印象仍停留在好幾年前，不了解村中的水溝該加蓋的都已加蓋了，連大溝也搭了水泥橋，根本用不著棺材板了。但一個外來的老芋仔，人要躺進棺材了還有這份心，真了不起哩！石頭仔師傅，這些你可不要忘了一併加進去。」

石頭師半堆半就地，迅速成了我們鄉下的名嘴。在小學接受棺材伯遺贈典禮上講過棺材伯行誼之後，村長又請他在村民大會講了一回。

大家發現他演講一次比一次順暢精采，連榮民服務處處長都派車接石頭仔師傅到榮民節慶祝大會上，向全縣榮民演講。村長、阿春姨以及聽過石頭師演講的村人，紛紛鼓動他出來選下屆鄉民代表或縣議員，他們願意擔任助選員，出錢出力。

遺憾的是，石頭師那個老爸老石頭師傅早已不在人世，否則他說不定會再包一個大紅包給媽姐宮前那個算命仙。

當然也有人認為，紅包可不能給算命仙，要感謝的應當是棺材伯，因為棺材伯這一死，給了石頭師一個發揮潛能和表現口才的機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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