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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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川貝母/【閱讀小說】3之2 - 跳舞之神

2017/09/11 06:00

圖◎郭鑒予

◎川貝母 圖◎郭鑒予

舞池的另一側走廊有人走過來,靠近看清楚一點,是四位中年男子抬著一個「東西」──科莫多龍大小的巨型壁虎。我冥冥之中就知道祂是跳舞之神,因為當我注意到的時候,我已經鞠躬了。這是一股讓人打從心裡感到自身渺小的反應,像是攀越高山俯瞰櫛比鱗次的山谷,自然而然地對這個世界之大感到崇敬。以為人類可以改變世界,這種想法在跳舞之神的面前恍如孩子般不經大腦的戲言。地板上隨處可見廢墟的碎石粉塵,在祂的眼裡我們就如同這些破碎物般的卑微吧。

跳舞之神蜷曲著肉身坐臥在鋪有紅色絨布的坐檯上。肌膚嫩白,如嬰兒般的光滑清透,肢體末端呈現粉紅色漸層。唯一可辨別「年紀」的,是祂的眉毛與下巴有長而乾燥的白色毛髮。眼睛安詳閉合著,帶著淺淺的微笑,前面的雙手如貓往內彎曲縮在自己的身體裡。

我抬起身子站在跳舞之神前面,郝姨將手搭在我的肩膀,眼神示意我不要害怕。我心裡並不會感到恐懼,我會緊張,但這份緊張是出於興奮與敬意。跳舞之神張開細細的眼睛,眼珠如宇宙星雲圖般深邃絢麗,吐出潮濕粉嫩的舌頭舔進我的右眼裡。舌頭冰冰的,跳舞之神的黏液注滿我的眼睛,我感到眼睛好重,前所未有的重,好像要把我的頭顱扯下來似的,我下意識地用雙手托住下巴。跳舞之神的舌頭緩慢地在我的眼球裡翻轉,像是在品嘗,或者在尋找某種東西。雖然舌頭舔著我的眼睛,但並沒有異物侵入的感覺,一粒沙塵所產生的不適還更為明顯。反而眼睛像是久站許久後躺下般地舒適。執行了視覺任務多年終於可以稍微放鬆坐一下,眼球暫時脫離我的頭顱,盡情倚靠著跳舞之神的舌頭。翻轉幾回後再伸向左眼重複一樣的動作。結束後舞會的人員將祂抬離我身邊。

我的雙眼大概腫得像蜻蜓一樣吧,眼淚潰堤般地湧了出來。先是排出跳舞之神的黏液,再來是我的眼淚,像是要把身體水分都排出的驚人眼淚,然後出現一些流速緩慢的黃色液體。黃色液體味道如腐朽的某物,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直覺是身體裡「惡」的東西。從一開始些微的緊張不安,到後來心裡盼望著就這樣盡情地流吧,把黃色液體流乾,我似乎就能夠重新變成一個純淨的人。會這樣認為,是因為身體感覺愈來愈沒有負擔,好像某種一直絆住雙腳和身體的鎖鏈鬆開了,縱身一跳就能夠碰觸到天花板。

我的耳朵「啪」地一聲打開,周圍的風急速地灌進來,耳膜感到一陣寒冷。覺得周圍好嘈雜,我能傾聽到之前聽不到的細微聲音。只要我注意聆聽,我就能夠察覺到躲在黑暗深處裡的細微騷動。累積在身體很重的東西流掉了,流到不知名的洞穴裡,我得到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力量,彷彿之前沉睡的感官都甦醒了,身體劇烈鼓譟、搖晃著,四處有大小不一的靜電接連爆炸,細胞們正在歡呼。

善蟲先生拍拍我的肩膀,並扶著我,要我慢慢張開眼睛,問我能否看清楚,我回答可以。我的臉頰,脖子,身上的衣物因為淚水與黏液濕成一片,腳下有一灘與灰塵混合成汙濁的水。眼前跳舞之神的鬍鬚大量地掉落在地上,眾人過來撿拾,說這泡茶對脾胃很好,另有人說與海鮮烹煮能夠提鮮,是珍貴的食材。

「有人沒通過儀式嗎?」我問。

「有。沒通過儀式的人眼睛瞎了。」

善蟲先生簡單的說明,反而讓我覺得駭人。為了了解郝姨的解憂方法而來到南夜大舞廳,認識了尚未明朗其性質的舞會成員,然後不疑有他地接受跳舞之神的儀式檢驗。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是否正確,這樣的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但我無法考慮有何危險性或者不妥的地方,好奇心驅使著我,只能持續地前進。更何況我沒有什麼基礎點可讓我做參考,到目前為止都是前所未有的事。

原本在身旁的郝姨不見了,當我轉頭尋找的時候,看見她別過頭以雙手環抱胸前的姿態站在舞台中央,似乎要開始跳舞了。周圍眾人環伺,像古老的部落觀看祈雨之舞般地恐懼、慎重、歡喜、期盼。

首先我注意到的是聲音。

原本想說沒有音樂要怎麼跳舞,但當郝姨移動她的雙手,我聽到了以往不曾有過的感官經驗:身體每個部位發出來的聲音都不一樣。

手掌擦過鎖骨如竹林,指尖埋入頭皮是海潮,遮住肚臍像在井裡,指尖彼此輕觸有如蜘蛛結網,手背畫過額頭是晴空中的飛機,撫摸臉頰是月光下的涓涓細流,急速蹲下則像野馬在草原奔馳,拍打肩胛骨是木棍擊落蜂巢的聲音。蹬鞋、彈舌、甩動頭髮、閉上眼睛、撫摸大腿、摩擦衣服、捏手臂、彈鼻子、張大嘴巴、朝膝蓋吹氣、拍掉肩上的粉塵等等,每一個動作都是不同的聲音,而這些聲音彼此則構成了「音樂」。郝姨不是使用樂器或者播放音樂的方式,而是用自己的力量詮釋或召喚了原本就存在於世界的各種聲音。這樣的動作讓我想起碧娜.鮑許的《穆勒咖啡館》,舞者在黑暗中穿著輕薄的白衫既柔弱又堅毅地擺動著雙手與身體,隱隱散發著懾人的力量。若我當時能夠聽見「聲音」,是否就能夠體會到舞蹈的另一個層次呢?

「蟲子來了。」不知是誰說了這句話。

從角落走來數個小小的「東西」,近看是縮小的人形。

「你知道郝姨的過去吧?這小小人就是工廠經理。我們都把他們戲稱為蟲子。這個工廠經理把郝姨害慘了,整個改變她的命運,所以每次開始跳舞時最先出來的就是他。」身旁一位頂著鬈髮的中年婦女跟我說。她上著牆壁般堅實的濃妝,聲音是數十年老菸槍的低沉沙啞,好像隨時準備咳嗽一樣。

幾個工廠經理在郝姨的腳踝旁,或是恐慌地亂跑,或是對著郝姨不斷咆哮,也有跪坐在地上央求原諒、露出詭異的微笑等等,各種狀態的工廠經理在周圍繞啊繞。只見郝姨沒有猶豫地抬起右腳,直直落下踩到其中一位工廠經理,當場肚破腸流。接著踩下第二第三個,形成了一段美麗的舞步。

「生活中對誰感到不滿或受委屈,在這裡就會化成小小蟲子,藉由踩碎他們來化解仇恨,被踩的人則晚上會遭逢噩夢。」中年婦女說。

郝姨忘情地跳著舞,地上的屍體也愈來愈多,細小的哀號此起彼落沒有間斷。藉由亂跑的工廠經理,郝姨的動作也更加奔放無所畏懼。那一瞬間我覺得郝姨變得好年輕,像是年輕女孩欲掙脫衰老的身體,只想不停地跳躍著。眾人跟著歡欣鼓舞,也開始舞動著身體製造出各種聲音,整體間形成一種動人的合奏,從未聽過如此豐富多元又和諧的聲音,比任何音樂都還好聽。遠遠的地板爬過來更多的蟲子,每個人加入舞池舞動身軀,盡情踩著各自的小小人。

「你看,這是我媳婦。」中年婦女指著地板說。身穿銀行制服的女人在她的腳下狼狽驚恐四處流竄,數量有好幾個。

「我只不過是關心她幾句,就嫌我嘮叨地使臉色跟兒子抱怨,害我兒子如今想搬出老家自己住。今天來舞廳就是要好好踩她幾下,用我優美的舞姿教訓她。」中年婦女隨即旋轉了幾圈,舞裙像荷葉般地起了波浪,幾個媳婦身體斷裂於舞鞋下發出噗滋的聲音,彷彿踩扁了青蛙。

被踩裂的媳婦當晚必遭受噩夢襲擊。如蟒蛇纏身,愈掙扎折磨得愈痛苦。

「來吧跳起舞吧,順著自己的內心,拋開所有的束縛,無拘無束地舞動吧。這是跳舞之神的回饋。我們跳舞供奉祂,祂以此來回報我們:消除心裡的怨恨。」中年婦女對著我說。

啊!是他。跳舞之神怎麼知道是他?驚訝之餘,許多小小的他已經魚貫地游移到我腳下。我認得這張臉,就是這張臉。我慌張地閃躲,腳步笨重地跳躍著,終究還是誤踩到其中一個他,鮮血噴濺到我的腳踝。我低頭看著地板上扭曲碎裂成怪異形狀的身軀,緊張愧疚之中夾雜一股喜悅油然而生,漸漸從胸腔往身體的周圍散開。

就是這種感覺嗎?這就是跳舞之神賜給我們的恩惠?

這是從未感受過的身體:首先像是激烈運動後隔天肌肉拉傷的感覺,但伸展過後隨即又恢復了,然後再次感到疼痛,這樣重複了數次。我感受到身體愈來愈柔軟,肢體可以延伸到之前無法到達的地方。我的身體正在改造。常人從小經年累月的練習讓身體放軟,但我在幾個舞步之後就瞬間來到最高舞者的狀態,我能精準地控制每一個部位的肌肉,彷彿肌肉本身也有了意識,主動地架起我的身軀,全心全意地幫助我,它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但當我回神過來之後,才發現腳下都是鮮血,好多我認識的人躺在裡面。國小同學、數學老師、郵局窗口、態度不佳的餐廳老闆、將椅背拉到最底的台鐵前座女孩等,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認識的人就算了,連短暫接觸的人竟也出現在這裡,不禁想著到底累積了多少仇恨在自己的心裡?它們都躲在哪裡,哪時候漸漸壯大了起來,我不得而知。也許像郝姨所說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揚起心中塵埃時會想起,但那也是一瞬間而已,沒想到會這麼深刻地留住不散。頓時覺得自己好醜陋,只認識自己偽裝的樣子,沒有面對真實的心。也許跳舞之神的本意並不是在洩恨般地面對仇恨,而是讓自己明白,自己選擇讓哪些東西留在身體裡,過怎樣的生活,成為怎樣的人。

但這太神聖了,我能夠這樣誠實地面對、這麼簡單地消除雜念嗎?

踩碎小小人的快感再次湧起,這股力量膨脹得愈來愈大,方才自省的想法消失無蹤。我忍不住移動雙腳踩向地上哀求的人們,不再猶豫,不再憐憫,果決而自信地踩下去,彷若我是無所不能的造物主,冷冷地清除無用之物。

我想短期之內我無法克制自己以這樣的方式來解決仇恨。恐怕在徹底明白之前,我會沉淪在這迷人的復仇之中,一再地輪迴。

跳舞暫時告一段落,眾人安靜了下來,各自低頭沉思地看著腳下已呈糜爛的各種肉塊。雖然跳舞過後流著不少汗,喘息也尚未平歇,但每個人的面孔好安詳平和,安靜得好像搖曳在空中的植物,無邪地生長、晃動著。

頃刻間地板湧入了數量多到驚人的壁虎,如肉色長河般地湧了過來,飢渴地舔食肉塊、啜飲血泊,幾分鐘內就把現場清理乾淨,連同先前廢墟的灰塵也一併帶走,舞池比剛來的時候顯得還要乾淨。

跳舞之神似乎很滿意地揮動著祂的尾巴,像早期的停格偶動畫般地劇烈顫抖著。接著尾巴脫落,如同斷尾求生,地板上的尾巴擁有自我意識般持續扭曲著。一旁的舞會成員說這象徵脫離過去的憂愁。

「這就是我的解憂方法。」郝姨走過來,拿起口袋裡的白色手巾幫我把沾在臉頰的一塊血漬擦掉。「我是在市場工作時遇到善蟲先生的,久了他成了我的熟客,大概也間接地知道我的經歷吧,在繁忙的空檔有時會一起聊聊。但雖然說是聊天,其實大部分都是我在說,善蟲先生總是安靜地在旁聆聽。或者到後來其實感覺比較像是我透過說話來療癒自己,善蟲先生只是偶爾回覆幾句來引導我的走向,讓我更深入地說下去。某天他提議要不要去參觀他的舞會,我便來到這裡,通過跳舞之神的檢驗學習到解憂的方法。」

郝姨恢復以往的樣子,但又添加了幾分柔和從容。這是仔細把家裡打掃乾淨,緩慢地泡好澡,穿上燙平整潔的衣物,身上帶著淡淡香味才有的感覺。一切準備就緒,隨時準備好接下來要面對的人事物。環顧四周在場的其他舞會會員也都是這樣的感覺,一群人亮晶晶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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