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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林文義／火燒雲
圖◎阿力金吉兒
◎林文義 圖◎阿力金吉兒
童年的台北盆地高樓稀微，於是家居二樓屋後和阿嬤共宿的房間木格窗門推開穿出，就是圍起紅磚欄杆與杉木地板的方正露台。沒有花樹植栽，由於屋後是富豪鄰居的大庭院，一株比二樓還要高大的百年樟樹，那繁茂的枝葉猶若巨傘，野悍而壯麗地侵奪入我家露台約三分之一的天空。夏炙遮日的清爽，涼風吹過林梢，白頭翁家族沉定不畏地築巢。
那時究竟幾歲？小學年代吧？父母終日為生活奔波．將我交給阿嬤，似乎全然的野放和雙親顯得格外地陌生而疏離……四十年後撰寫生平第一部長篇小說《北風之南》，終於多少留下了孤寂的童年記憶；露台於今依然不時明晰浮影，彷彿是從未拆解淨盡的舞台布景。那是我遙望淡水河蜿蜒向海，兩岸隔開大屯山、觀音山的不朽印記，向晚時彩霞滿天，阿嬤指著遙遠方說──那就是：火燒雲。
火燒雲？迷茫蒙昧的童稚心靈似乎存在著某種隱約未明的憂傷，渴求父母撫慰的祈求是那般地深切；猶若遙望山與河交會的童眸盡處的遠方難以抵達。往後我讀到林彧的詩句──
．
兒子臨睡前留了一張
紙條：請幫我買雙ㄞˋㄉㄧˊㄉㄚˊ
不是愛抵達嗎？
沒受過幾年教育的我
不禁自問：我的愛是否抵達
然而，難道不是這雙赤足
為他而跑，我的愛
竟未抵達……
．
不經意翻閱到詩人林彧詩集這一段，正是在報社編輯檯看完明天的副刊版面，三十多歲方因一首偶然觸及的詩才澈悟昔時父母的勞苦與無告的苦衷……現實終究是非常地殘酷，養兒育女因為奔波生計，疏離和陌生原來是那般情不得已。副刊編輯室在六樓，我推開通向後陽台的門，為自己點上一根菸，忍不住地流下眼淚；三十年後才懂得懺悔會不會太慢了？沉默一生的父親早已病逝多年，阿嬤也是。我應該好好地，好好地陪伴安靜少語的母親，總是印象中冷淡、自我防衛、保守而排外，時而孤僻時而熱情的她，一直不明白母親是怎樣的一個人？不是她疏離我，而是我疏離了她。
向晚時分了。六樓後陽台遙望，大屯山與觀音山在夕照中彷如剪影。三十年後的台北盆地早就高樓四起，看不見蜿蜒流去向海的淡水河，時往事移，滄海桑田早已變易，不變的是那遠天的晚霞，燒灼得那般決絕的絢美。火燒雲！呵，頓時憶及阿嬤當年向我所形容的。
母親慣於在民權西路和天祥路口的舊居頂樓，晨時整理花樹，靜靜地不多話，只有孫兒女靠近撒嬌之時，才會綻放出慈愛的笑容；依然是凝肅著臉向我，如此日常也就彼此的母子之間無形中橫列著一道鐵蒺藜，交談兩語，頓生格格不入地不歡而散，因為長年疏離所致？
母子還是陌生。只有伴她在蒔花弄草時誇她的種植之美──媽媽，這蓮蕉漂亮、桂花真香、紅竹挺拔……方才笑了一下，而後又是凜冽的容顏。我一時沉默了，微慍地下樓，是怎麼了？我是母親的災禍或是造成她和父親的某種障礙呢？我做錯了什麼，心目中的孽子吧。
火燒雲。意外的某個黃昏時刻，我上了頂樓花園，母親向著孫兒極力婉言勸慰，主因是收養的烏龜是我兒女的心愛物，他們阿嬤竟然要送行天宮放生？兒女都不忍哭泣起來了。做為阿嬤的母親這次真的狠下心來，我說，一定要這樣嗎？非如此不可嗎？母親異常平靜地回答──恩主公如此諭示，我搏杯三次都顯示，必須如此。忽然一指遠方說──你看，那是：火燒雲。我循指向看去，晚霞滿天好絢美。
很多年後，母親已然八十高齡，那般溫柔地向妻子傾吐心事，我在身旁聽到她說著──
那時，我也不知道要如何疼惜自己的兒子？只知道拚命掙錢養家……
謝謝母親的這句由衷之言。彷彿她的一生都隱匿在無以言詮的壓抑和逢迎我那偏執父親的意志之間，不可太疼惜自己的兒子？因為我不是親生的孩子是抱養自姊妹手帕交之手。疑慮半生，此時是我衷心摯愛，伴隨她九十二高齡的不離不棄，養比生更偉大，我永遠記取。
在異鄉，在此地，向晚時分，我恆是慣於靜看晝與夜交壤之間的霞色璀燦；那綣繾多變的雲紅如火焰，靛若海水……是的，冷與熱不就是人間行止的流程嗎？悲歡離合，現實殘忍，理想幻滅，美與愛的相信和疑惑。破缺交雜圓滿，糾葛的價值和背叛，幸好幸好，我以文學反思、懺情於俗世庸凡，其心如明月之雪。
夢一場，一場夢。回返童眸彷彿依稀的未忘，曾是疏離的父母遠在天邊，哭泣不敢出聲地避縮在冬的被褥中，何時可以展翅高飛？
紅磚以及杉木露台，半世紀前的台北盆地高樓幾稀。向晚時分童眸回望，淡水河銀亮地蜿蜒流向大海，夕照霞光那般野放的雲彩繾綣；阿嬤遙指遠方說──那就是：火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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