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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安島島民之死

2017/11/21 06:00

圖◎吳怡欣

作者簡介:

馮孟婕

馮孟婕,1994年生,台北人,台灣大學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畢。台博館與中研院鳥類標本志工。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與梁實秋文學獎。喜歡鳥。

得獎感言:

謝謝林榮三文學獎給予的肯定,也謝謝海大黃向文老師提供我許多海鳥混獲資料,與台大丁宗蘇老師在書寫上的寶貴意見與鼓勵。

文學並無法減緩事實的殘酷,但至少我知道除了自己之外也有人願意在乎這些鳥,這便是書寫的養分。

◎馮孟婕 圖◎吳怡欣

安蒂德波斯群島(Antipodes Islands)的島民嚴格說來並不是真正的島民,只是因為有部分的群體出生於這座島上,人們便這樣稱呼他們。人總是喜歡以自己的認知來指稱世界。

安島島民的靈魂與身體屬於廣大的南太平洋,從澳洲遠及智利,從南回歸線到南極圈,深色的洋流、淺色的洋流以及南極大陸融出的碎冰都是他們的領地,他們駕馭海上的風,並嗅出不同海域的氣味。

安島島民出生於由泥土砌成的簡陋住所,但那不過就是生命初始的一塊墊腳石,到了能夠獨立生活的年紀,安島島民就必須離開出生的島嶼去流浪。事實上,在被稱為安島居民之前,世人將他們歸類於一個更大的群體──流浪的狄俄墨得斯(Diomedea exulans)。

Diomedea源自希臘特洛伊戰爭英雄狄俄墨得斯(Diomede),傳說他的部下在他死後被天神變成海鳥以追隨並守護他的亡靈;exulans則是流浪、放逐與離鄉背井之意。在18世紀的探險家與博物學家眼中,這個名字對於安島島民以及與他們血緣相近的其他島嶼居民而言想必非常貼切,他們生來注定要遠離家鄉,而他們給予外界的神祕感也塑造了神性。但如此的稱呼或分類也就只是「文明人」認知世界的一種方式,就像安蒂德波斯群島,因為接近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對蹠點(antipodes),才被如此命名。安島島民並不去畫分這些,他們只是活著,出生、流浪、歸來,然後再流浪。他們是南太平洋。

他們一生幾乎都在海洋的漂泊中度過,他們航行的速度飛快,但流浪的歲月漫長。儘管如此,每年夏季,仍會有上千位島民回到他們出生的島嶼,在南半球炎熱的十二月裡,安蒂德波斯群島擁載著多達七千位成年的歸鄉浪子。離開時,許多都還只是剛學會撿拾海面烏賊的孩子,在歷經五到十年的漂流後,海的鹽分與殘酷讓他們的外表相對離家時滄桑許多,但不變的是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睛,那是沒有光害只有南十字星的夜晚天空的顏色。

數千條航線交織在這水半球中心的島嶼,並在此打上一個鹹鹹的結,對首次歸鄉的安島島民而言,往後流浪的日子將與幼年的初航不再相同,他們將背負島嶼與自身血液所賦予的另一種羈絆。

海島因為風大的關係幾乎長不出樹來,安蒂德波斯群島淺薄的土壤主要為底層蕨類與枯黃的草本植物所覆蓋,表面上看過去,整座島就像另一片黃黃綠綠的汪洋。安島的居民就在這片汪洋裡遇見自己的伴侶。

在褐黃色的浪裡,在海風夾帶溫暖鹽分的季節裡,如果你幸運航過安蒂德波斯群島,你會看見或聽見流浪的狄俄墨得斯們站在被風吹低的浪潮裡,已成年的他們會成雙成對地挺起身子伸展著修長而有力的雙臂,他們會擺出彷彿擁抱但並不真正擁抱的姿態,他們會時而湊近對方的面頰,時而低下頭,又時而望向天空的海,他們會彼此應和,重複著來自體內浪潮的起伏──這是他們的舞蹈。

他們也唱歌,在複雜的舞蹈與海風的呼嘯間,你可以聽見安島戀人們的歌聲與呢喃。你大概不會覺得那些歌是好聽的,那些曲目十分複雜,包含著許多不協調的音調與旋律,有彷如快速敲打響板的喀噠喀噠聲,也有一種啵啵啵啵的聲音,像墜海時數萬個氣泡與海水一同撞擊耳膜的聲響。

至今仍沒有外人能理解他們的語言、歌曲與舞蹈,我們只知道,在他們一夫一妻的社會制度裡,這些相互對應的動作與聲音是聯繫彼此感情的重要儀式,就像每個海域的風揚起不同的浪,他們會記住那樣的頻率,好在未來的流浪與賦歸中相認。

儘管賦歸有時是艱難的。

在相互配對與養育完下一代之後,迎向他們的仍是漫長的漂流,那是他們的命運,島嶼只是驛站,大海才是真正生養他們的故鄉,他們必須在外漂泊,方能抵達生命的內殿,他們等待著下一次體內的引力將身軀牽往推進新生命的島嶼。他們離開,是為了要再回來。

儘管總有島民不再回來。

他們的航行靠的是風,因此赤道無風帶成了他們所能認知的世界地圖的邊界。身為流浪者,安島島民的世界很廣闊,但北半球對他們而言仍像生者所無法企及的死後世界,他們不知道那裡是否也有海洋,也有島,以及島嶼上的居民,他們也不知道如果島嶼上有居民,那他們是如何看待他們的島嶼與他們的海。

儘管許多島民與伴侶不再回來,但海本來就是殘酷的,這是流浪教會安島島民的事。他們所不知道,而且可能永遠無法理解的是,許多島民不再回來的原因,與另一座小小島嶼上的居民有關。

我見到第一個安島島民時,她已經死去了。遠洋船隻載她跨過了生命地圖的赤道邊界,來到這七月才是炎熱季節的小小亞熱帶島嶼。

雖然她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流浪的初航沒了歸期,但南太平洋附在她身上的氣味已是那麼地濃。那天我一出電梯就聞到從走廊盡頭飄散而來的鹹鹹海味,彷彿這裡不是研究所的解剖實驗室,而是某個小漁港如常的早晨。

我們合力將她抬上解剖檯,因為前一晚事先解了凍,所以身體已不像在冰櫃裡時那樣僵硬,皮也已經軟化了,血從她的嘴角滲出,染紅了側臉與胸口。我們輕輕轉動她的四肢、頭部與身軀,漁船將她拖上甲板時在側腹上留下綠色的烤漆,而左小腿大概是航行過程中在船艙冰櫃裡撞斷的。在檢視完外部狀況後,我們將她平放準備接下來的形質測量,我拿出紀錄表寫下:

漂泊信天翁(安島)Diomedea exulans antipodensis

牠的雙臂張開有二點九米那麼長,漂泊信天翁翼展最長可達三點四米,是所有飛行鳥類中最大的。修長的雙翼使牠們能利用海上的風輕易飛行數千公里,但也因如此,起飛與拍翅必須消耗大量能量,為了節能,信天翁鮮少拍動翅膀,牠們的胸肌因而非常地薄,而撐起翅膀的肌肉則厚實又堅韌,甚至在肘關節處演化出一塊小骨頭,以加強筋肉伸展的強度。

我們撥開六公分厚的羽毛,用解剖刀劃開牠的身體,取出那血液幾乎已流乾的空空的心臟,剖開被擠壓在其他臟器中癟癟小小的胃,裡面僅有一個消化後剩餘的魷魚嘴,我們也取下牠的鳴囊,那是鳥類的發聲器官,牠無法再覆述的語言將被保存在百分之七十五酒精溶液裡。

如果是活著的多好。

標本室裡夾雜著興奮、惋惜與不小心溢出的悲傷。我們為能夠製作如此美麗而巨大的鳥類標本感到雀躍,但也知道牠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是令人憂傷與羞愧的,而當我們突然想起自己也是一座海島的居民,牠的死亡便顯得諷刺。

魚鉤劃破牠的脖子,一道十幾公分長的裂口延伸直到堅硬的下嘴喙。衝入水面或者從水面起飛都是極度費力的事,因此信天翁以在海面滑翔的方式覓食,捕捉海洋表層的獵物或死屍,但儘管牠們飛行與掌握風向的能力再好,也很難辨識出漂浮在海上的究竟是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漁獲,抑或是將為流浪畫下休止符的魚餌。

牠是溺死的。曾有科學家估計,沒有使用避鳥措施的延繩釣將造成每年近十萬隻各類信天翁的死亡,延續數十公里的延繩釣繩上數千個餌鉤,來自各國上千艘合法或非法的延繩釣船,平均每五分鐘就取走一隻信天翁的性命。全球二十二種信天翁已有十九種瀕臨滅絕。

「如果是活著的多好,寧願牠不要來。」我好像聽到有誰或者自己心裡說了這樣一句話。

但美麗的牠在這裡。牠將會成為動物標本館藏的一部分,博物學的一部分,記載人類與自然關係歷史的一部分。身為歷史記錄者的我們知道,客觀的記述容不下多餘的情感批判,哀悼也是多餘,那能挽回或搶救什麼事物嗎?只能盡力留下牠所能帶給我們的,所有弔念的語言也只是為了生者,讓我們儘管如此也還可以走下去。走下去,然後回頭來讀這段歷史,並為所失去的感到悲傷。

漂泊信天翁據說是在離安蒂德波斯群島不遠的海域被混獲的,而我們都知道那並不只是海上的事。

許多人都說這座海島明明是海島,卻沒有海洋文化,只有海鮮文化,那不只單單是漁業的問題,反倒像是整個島嶼都生了病,沒有人在乎發生了什麼事,好像眾人決議好了一同背向海面不去看,好像我們就只要安然地住在這座島上,就能想像信天翁們也同樣安然地棲居於牠們的島上;好像我們的生活只限於北半球的這一小點,而無須去過問南半球那些溺水般的鳴叫。

約莫二十年前,海鳥混獲的議題才開始被大眾關注,國際組織通過決議,要求漁船在信天翁等海鳥主要活動的高緯度海域採用避鳥繩、夜間投餌、支繩加重等至少兩種避鳥措施,但儘管能夠有效地減少混獲,混獲還是會發生。而也無法確定,下降的混獲數量是漁業進步的速度終於達到洋流流速的幾千幾萬分之一,又或者,我們與牠們的海洋上真的已經沒有太多的鳥了。

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一則關於鳥類語言的科學研究,內容是科學家在研究了某種鸚鵡的鳴叫聲後發現每隻鳥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這或許不是太難想像的事,但還是在圈內引起了不小話題。在被證實以前,我們還是只能謙虛地面對大自然,說我們不知道,說我們對世界的了解就像對安島島民語言的了解一樣少。

我們終有一天也會知道嗎?知道安島島民也能同樣理解悲傷與活著的痛苦,知道他們也會做夢,會想念,會感受到海的荒蕪,知道他們的語言裡也有流浪與歸鄉的同義詞,知道每位安島島民也都跟我們一樣擁有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只祈禱我們來得及知道。

此時的安蒂德波斯群島有誰正以我們尚不了解的陌生語言,或想起或呼喊或哀悼著一個名字。●

【評審意見】

島嶼的病

◎顏崑陽

這篇生態文學作品,關懷全球二十二種信天翁已有十九種瀕臨滅絕,多麼沉痛的生態問題。作者特意拉開與受害者的距離,從遙遠的安蒂德波斯群島敘述起,以流暢、精練的語言,靈動的節奏,將暫棲此島,孵育下一代的信天翁擬人化為島民,鎔裁神話,描摹他們一生漂泊海上的神祕生態,引人入勝;到中幅才點出安島島民就是信天翁,然後直接以一隻被延繩魚釣害死而將製成標本的信天翁,揭露這一嚴重的生態問題。終而回觀我們自己這個海島,只有海鮮文化,沒有海洋文化,這是一種心態,不只表現在漁業的濫捕,其他生物也同樣遭殃,整個島嶼都生了病。這是本文的主題,沒有強烈控訴的情緒,只有在清淡的筆調中,蘊蓄著哀傷與嘲諷。全篇所展現的敘述形式,很有巧妙的設計而又不失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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