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 之 1 － 棋盤格子

◎黃志聰

盛夏午後，天氣著了火似的，燠熱難耐。父親直說日頭凶巴巴地會咬人，也因此遲遲未到田裡工作，坐在沙發椅上看電視、打盹和發呆。

我想說這樣也好，父親辛苦耕種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等到家裡的經濟狀況穩定一些，肩上的擔子比較輕了，才得以在天氣炎熱時選擇不出門，讓身心喘息、放空。整個下午，時間真正屬於父親，由他自由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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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閒閒沒事，父親索性拿出棋具邀孫女下棋，名為互相切磋棋藝，實則消磨突然多出來的時間。木製棋盤上印有幾十個整齊畫一的四方格子，紅黑兩軍一個蘿蔔一個坑，各就各位。按規則，兩造玩家以剪刀石頭布連猜三拳，然後由猜贏兩拳的一方率先點燃戰火，展開攻擊。

我在一旁觀戰，不語。乍看之下，棋盤格子頗像一畦畦田地，讓人聯想到這兩者與父親之間的關係。農田是父親生活的戰場，但他已隨時準備光榮退役，而棋盤則是剛開始要陪伴他養老搏感情。

年輕時的父親為了多增加收入，租來許多田地，依著時序種稻種豆種水果。父親的臉被太陽曬得很黑，在闃暗夜色中像隱形人，有時走近才知道他就在眼前。白天，父親在家裡也隱形似的，往往天還沒亮就得摸黑出門工作，繁瑣的農事讓他忙完了這一畦田，還有下一畦田的活兒等著他，像在棋盤裡的戰士，始終未能跑到格子外躲避戰火。

父親習慣邊吃晚餐邊看天氣預報，颱風來襲前更是如臨大敵，心情格外糾結。只是這兩年，父親已不太看天氣預報了；並非預報有時會失準，或者不再需要知道天候變化，而是他從關節骨痠痛的程度，大概就可以知道翌日天氣是好是壞了。父親笑說氣象局應該請他當顧問的，但那笑或許只是在掩飾他對於身體日益衰頹的鬱卒，像給小孩子吞服的藥丸總包裹一層糖衣一樣，外甜內苦。

有時，父親即便待在田裡大半天，休息也總是比勞動的時間多很多，低低的田埂彷彿被哆啦A夢的放大燈照到，變成一道高高的牆垣，父親再無餘力跨越、移動到另一畦田地了。

父親的棋藝略勝孫女一籌，他率領的黑軍一路勇往直前，於棋盤裡衝鋒陷陣，在格子陣中穿梭自如，驕傲的神情溢於言表。因而此刻在棋盤格子裡，父親是意氣風發的，那些現實面中的無奈，彷彿全都煙消雲散了。

孫女一再被阿公慘電，嚷嚷說不玩了。父親卻依然意猶未盡，捨不得收起棋具，遂轉而對我下戰帖。我的棋藝亦不弱，和他廝殺激烈，但總在決勝關卡故意表現失常，節節敗退。比起勝負之分，我在意的是如何讓父親覺得自己猶能呼風喚雨的錯覺可以多停留一會兒。

畢竟到了這把年紀，老人家能夠炫耀的事不多了。●

【評審意見】

今昔戰場 ◎郭強生

反映高齡化社會的題材，作者在有限篇幅內也關懷了台灣農村的景況。水田如棋盤，都曾是農民驕傲的戰場，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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