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張春榮／以文會妻

圖◎歐笠嵬

◎張春榮 圖◎歐笠嵬

晚上回家，妻直盯電視銀幕，炯炯有神。他瞄了一下，是沈謙教授在空大頻道講「修辭學」。「這是什麼學問？真有趣，旁徵博引，話說得這麼幽默漂亮？」妻偏過頭。「你們系沒開？」他放好背袋。「講文法，時間都不夠，修辭經常略過。」妻的眼睛重回銀幕，他「喔！」了一聲，真是隔行如隔山。而兩山之間竟因此結善緣，搭起中西文學「對話」的橋。

水晶燈下，妻翻閱英詩，談起英國浪漫派湖區詩人華茨華斯名詩〈我獨自漫遊似浮雲〉，首節寫自己似浮雲漫遊青山幽谷，驀然瞥見湖邊樹蔭下，金黃水仙翩翩迎風搖曳，她驚喜發現徐志摩〈偶然〉：「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應受華茨華斯啟發，只是華氏聚焦水仙花靈動之美，徐志摩用來抒發「有緣無分」的情感。妻這般體會，讓他注意到中西詩意象的「同與異」，也點出「關係」與「影響」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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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妻讀到海芮克〈勸女善用時光〉直嚷：「太有意思了！這首高呼妙齡女子，要綻放青春，不要蹉跎芳華，要知時光一去無法挽回。所以珍惜當下，尋找良伴，才是王道。這不就是唐朝杜秋娘的〈金縷衣〉？」

他默念〈金縷衣〉結尾：「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真的是中西交輝，詩心相映。不要徒留「時不我予」的慨歎。今年的蝴蝶無法找到去年的花，紅紅青春敲呀敲，把握現今，青春不要留白，要熱力四射，全力綻放。他愈看愈覺得「珍珍魷魚絲」（真正有意思）。大學沒學過英詩，真的不知這世界有奇珍異寶。

等到妻謂丁尼生〈磨坊主人的女兒〉，藉由擬物，希望變成寶石，一親伊人白頸，希望變成羅帶，圍繞伊人纖腰；希望變成項圈，與伊人相親，悲喜與共，日夜相依。全詩充滿呵護的浪漫懷想，與陶淵明〈閒情賦〉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聞言找出〈閒情賦〉：「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願在髮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陶淵明（365-427）比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上下相隔約一千五百年，陶淵明未見丁尼生，丁尼生也未見陶淵明詩，而兩人竟不約而同折射相同貼心的浪漫，直教他瞠目結舌，也點燃他探訪英美文學的高度興趣。

逮他和妻協同教學，一起上通識課程「世界名人智慧語」，他和妻出現更多「對上話」的空間。談及基督教十誡，和佛教「五戒」的戒「殺、盜、妄、淫」頗多相通；談至西方月亮，莎翁《羅密歐與茱麗葉》中，明白說「不要指著月亮發誓」，因月亮會變；而蘇軾〈赤壁賦〉則自「變」、「不變」兩個角度涵攝說理。論及東西時代相當的兩位偉人孔子與蘇格拉底，他大歎：「偉人是一樣的長度，兩倍的光度；一端照亮自己，一端照亮歷史。」妻微哂：「根據家庭主婦世俗看法，有些偉人常是思想的巨人，家事的侏儒！只顧外不顧內。」聞所未聞的另類觀點，照出偉人通病。想到蘇格拉底被太太倒水在頭上，他不禁拍掌大笑：「有道理！」

一夜桌燈下，妻對著自己剛發表一篇論述，陷入沉思：「你看！花那麼大勁找資料，再花時間一一翻成中文，已經累趴了，又要再組合撰寫，吃力不討好，難怪這方面的文章這麼少。」瞅著他片刻，妻眼神突然發亮：「對喔！我可以找你合作。中西搭配，幹活不累。資料找好、翻好，你負責接棒，把部分文章完成，再討論修訂，不就是玉女劍法加全真劍法，威力十足。」被妻帶笑的眼神直盯，他硬著頭皮，趕鴨子上架，踏上「以文會妻」的筆耕之旅。

所謂「合作」的「合」，他別有會心。就析字而言，即「人一口」，除了指出「每個人有一口飯吃」之外，也強調「人有兩眼一口」，應「多看多聽少說」，好好消化妻提供的半成品，好好斟酌妻的構思立意；沒有碎嘴，沒有抱怨，善加理解陌生閱讀領域，洞悉更寬更深的豐美珠璣，考察中外名人的幽微見解；並在妻提點下，避免想當然的「寫偏」、「寫錯」與跑野馬的「過度詮釋」。而慢慢跨出一小步，踏穩下一步，日居月諸，終於見證「有跨越，才有新視野；有跨界，才有新境界」。

與妻相逢在文學的海上，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雙劍合璧，躍至「我們有我們共同的方向」，兩人連袂出擊，一篇又一篇的「精神結晶」在無縫接軌中慢慢完成；而兩人共同完成的一本書，也在「成如容易卻艱辛」的水到渠成中於茲誕生。燈下他手撫亮麗的封面，凝望與妻一步一腳印的筆耕痕跡，回首曾經各持己見交鋒的「衝突、妥協、進步」，不禁喜極而泣，映射含淚的微笑。原來有妥協才有和諧，有互動才有感動，彼此同步成長不孤獨。歲月流轉，迄今已共同完成十三本，為引介中外文學名言名著略盡棉薄之力。尤其上課時，學生手握其中著作，倍覺欣慰。

回想結婚時廳堂垂掛的喜幛「天作之合」，他終於了解「天作之合」，不只是「娶妻娶妻，燒飯洗衣」檔次而已，它可以提升至筆耕的沽心煮字，靈犀輝映。而筆耕「合作」，至今二十五載，所謂「天作之合」的精義，不就是其中「合作」兩字？「兩全其美」的真諦，不只有了天意的祝福，更有了人意的筆硯相親，同心斷金，攜手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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