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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6 掉藥

2017/12/17 06:00

◎陳彥誌

六角形如龜殼狀的,和另外一顆黃色小圓錠皆用來調整血壓;中間有個凹槽的負責控制血糖;粉紅色如草莓口味則司降血脂。六角形每天早上飯前吃一次;有凹槽的早晚各吃一次;黃色小圓錠依三餐飯後服用;粉紅色的,務必在睡前吞下。我撕開紙袋,辨識清楚後,將各色形狀輕輕倒入白色半透明的格子裡。

母親七十歲,仍精神矍鑠。晨起第一件事是跪著用抹布將三十坪見方的的瓷磚地板仔細拭過一遍,因為她嫌拖把拖不乾淨。接著步行到兩條街外的公園打太極,再掛著滿身汗去市場。

母親身邊的朋友以為她身體健康如故。她的祕密,直到我有日陪她到里長家串門子,見到人家新買的血壓計好奇一試,才曝了光。母親推說因為方才走了不少路,椅子都還沒坐熱。但我隔天一早,立刻帶她去掛了家醫科門診。

完成一連串的抽血、驗尿,母親突然變成慢性病纏身的老人。但她總把高血壓錠當頭痛藥吃。控制血糖、血脂的藥丸更有一頓沒一頓。她說,這麼多種,誰搞得清楚。我說,好,我就來幫妳搞清楚,遂買了藥格,研究起那數大包藥袋。之後回家,見母親忙進忙出,問,有沒有乖乖吃藥。母親卻堅稱,她沒病。吃藥不是在治她,是在治療數字。我秀出書上寫的,三高控制不佳將導致心肌梗塞、腦中風、眼盲、截肢。母親回,大半輩子都要過完了。快活五年,勝過被關二十年。

母親不吃藥,好像這樣就可以當做自己全無痼疾。但把她困在二公分見方的藥格裡,卻又讓她鎮日擺著一副苦瓜臉。我糊塗了。自己關心格子裡的藥錠,是否勝過關心母親的快樂?

衝突未解,與母親的旅行卻已來臨。幾個月前就已說好,我要帶沒有出過國的她,去日本走走。

剛過一宿,隔天坐上遊覽車直奔下個景點。接近中午時,我問母親,妳的藥盒呢?她伸手往包包裡探了幾下,說找不到。我急了,接過包包將裡頭物事全部倒至坐墊上頭,引來周遭團員側目,卻仍不見藥盒蹤影。大行李箱早上我才檢查過,心想八成是忘在上一家飯店。走到前方細聲問導遊是否有可能掉頭。導遊說,不行。會趕不上接下來的渡輪。

我垮著臉回到座位,說,這下怎麼辦,七天份的藥哪!妳每次都這樣,到底是我生病還是妳生病。母親靜靜聽完。我正準備再多說些,看見她的臉,突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臂膀貼著母親的肩,我捏了捏她的掌心。母親回握我的手,卻不好意思直視我的眼睛。她緊盯著膝蓋,最後緩緩地說出一句:對不起。我聽見,眼淚就掉了下來,好像自己才是做錯事的孩子。●

【評審意見】

照顧

◎郭強生

以一件母親藥盒遺失的小事,同時觀照了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心情,真實而細膩,是長照社會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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