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黃崇凱／【閱讀小說．字母會I】 無人稱 － 下

圖◎吳孟芸

◎黃崇凱 圖◎吳孟芸

南竿的媽祖巨神像原本就有不少遊客前往休憩，自從三離島棄留論出來後，更是熱門，連鎖咖啡店趁勢推出Q版漫畫媽祖巨神像外帶杯當做限定商品。以前林老師不上課時，有時會沿著海濱大道，迎風騎單車到那晃晃。途中起伏的坡度時常讓他只能牽著單車走一段，承受鄉親騎著機車路過的疑惑目光。抵達園區，爬上長長的步道和階梯，再拿出保溫瓶喝口水，擦汗，放空眺望遠處的海。那種時刻他也不曉得自己在看什麼、想什麼，只是默默望向海天融接的虛線。現在到那裡，幾乎都被宗教團體占滿，香客絡繹到此下跪祈福，不知照著什麼章法，念念有詞地祈禱。大學生來訊問他怎麼不回本島，跟著大家一起走。林老師一下不知怎麼回覆，擱著擱著就忘了回。這時代通訊路徑這麼發達，大學生既沒打電話也沒再丟訊息來，他們的對話串就停留在那個問號。現在，他掏出手機，顯示的電信服務商已轉成中國移動。他仰頭看這尊二十八點八公尺、號稱世界最高的媽祖巨神像，右手托燈，左手拿著「風調雨順」玉如意，左右兩邊各有相對迷你的千里眼與順風耳，日夜守望著海面。以前來這裡，單純站在觀景台上遠眺發呆，聽浪聲掏光思緒，現在看海卻像是漫長的送行。不只大學生，家裡人也問他怎麼不回本島，他答不上來。腦子不時彌漫著馬祖日常纏繞的大霧，但他也不確定霧散之後能有答案。他下觀景台時走星光坑道，穿入「祈福坑道」和「慈航普渡」夾住的洞口，從光亮走進幽暗，又回到光明世界中，跳上單車，逆著騎回學校宿舍。

跟他一起到島上當代理教師的英文老師小蔡，一天放學後的傍晚，約他在操場散步走幾圈。她邊走邊說，前幾天回本島，到處都聽得見那首「來去，來去，咱來去go to Hawaii」簡直變成國歌了，超煩。本來我爸媽叫我乾脆別回馬祖了，做伊去。Let it be！怎麼可能，我現在教這屆高三，要是不幫他們加強輔導，到時學測、指考就算保送都不見得能上國立。待在這裡愈久，愈覺得，既然是當個過客，也別隨便撇下別人不管。我打算教完這班畢業再考慮回去的事。反正島怎麼漂，也不會快過飛機。林老師只是點點頭聽著，沒搭腔。他們走完幾圈，出到校外街上買繼光餅夾蚵仔蛋當晚餐，等等還得照看學生的晚自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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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師從教學現場和依稀記得的歷史知識中，反覆思考著馬祖人怎麼看待自己與本島間的關係。這裡沒經歷過日本殖民統治（但二戰期間被日軍占領八年），離強國更近（距離閩江口不過三十公里），小三通可通往對岸兩個港口到大城福州，多數人說的是跟本島漢人不同的閩東話，歷史的偶然就這麼把四鄉五島共一萬兩千多人湊到中華民國這一邊。近年有好些「海歸馬青」厭倦本島，回鄉重啟人生，開店或經營民宿，清簡過活。林老師有空時會跟小蔡到一家咖啡民宿，女主人年約五十，隱約可歸納出她在金融業工作多年，前幾年回來準備開店。為了改建老家石頭屋，敲師傅檔期、等建材，好不容易才整理出兩間營業房，三樓自住，一樓交誼空間兼咖啡店。女主人偶爾發牢騷，說大費周章弄民宿，頭洗下去才知道競爭，賺不了幾個錢，又累。開了咖啡店真是自作自受，不僅得跟連鎖店競爭，整天只能待在店裡等客人，就算進了自豪的豆子也沒多少人可炫耀，很寂寞。接著她會端出兩杯手沖咖啡要林老師和小蔡喝喝看。他們聊到本島東移，女主人說，在本島生活久了，尤其待在台北的人，真的很容易台北看天下。我十幾歲就跟家人到中永和，過了三十年，待在台北的長度遠是我在南竿的兩倍。回到南竿，真的覺得這裡是小地方，去附近的島要搭船，只能在水上來來去去，台灣人還以為離島就是一個島，其實我們這裡有三十幾個島呢。你說台灣要橫越太平洋？那就去啊，反正這兩個地方本來就是分開的，說是同一國，我是感覺不到啦，我小時候拿的鈔票上面還印著馬祖哩。馬祖要是獨立，我第一個贊成，省得讓那些本島人說什麼慢走不送的風涼話。小蔡會適時跟女主人聊點別的，讚美裝潢品味、形容咖啡香氣和味道，林老師不大開口，就聽她們說話。

他想到近來媒體報導的亮島人。據說在亮島發現的兩具骨骸，可上溯到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其中一具推估可能是第一批離開非洲的現代智人澳美人種的後代。也就是說，亮島人後代可能在六千多年前移入台灣本島及東南亞島嶼，形成後來的南島語族各分支。結論是，台灣原住民的祖先可能有部分來自福建沿海包括亮島在內的眾多島嶼。他們的語言在漫長的遷徙中長成了目前已知的一千三百種，登記在案後又不斷消失。他隨即想到自己最初習得語言的所在，也正在遷移的途中。這應該是史上第一次地理變動得比語言還要迅速。

學校放寒假到舊曆年除夕前，來了寒流，林老師整天窩在宿舍房間，開著電暖器，讀書、看片。電視新聞台報著本島哪裡最低溫，往往都還比南竿外頭還高個好幾度。他只想裹著羽絨被，把自己捲成鐵火捲，擺在床鋪上，懶懶看影集，看到睡著，醒來，再看到瞌睡，再醒來。想到查看手機，才知道久未聯繫的大學生傳了訊息說人在南竿想碰面。時間是兩個多小時前。他的慵懶全被驅散，起身刷牙洗臉，冷水拍打在肌膚上凍得雞皮疙瘩浮起，穿戴好防寒裝備，跨上單車，破風騎向連鎖咖啡店。

大學生待在溫暖的咖啡店內，臉頰、雙耳泛紅，從手機螢幕抬頭，向他招手。林老師領他坐上腳踏車後座，前往民宿安置。大學生戴著口罩、毛帽，靠在林老師的背上，一路發抖。他們看見宛如一顆大印章的石屋在薄霧中透出光亮，像是急著靠岸的船舶。屋內的女主人裹著披肩，縮在吧檯看影片，見兩人推門進來，才起身裝壺燒水。林老師介紹大學生是社團學弟，幫他要了間房。女主人說我還以為你跟小蔡都放假回台灣了，林老師笑笑說有點不想回去呢。他們度過相當美好的幾天假期，林老師甚至沒回宿舍。

大學生回台後，林老師繼續窩在宿舍床鋪，當一束鐵火捲。他猜想，再過一段時間，大學生會跟什麼人在一起，他們會共同搭乘那座移動之島航向太平洋另一側。二十年後，馬祖列島仍會待在原位，遙遙眺望他們曾經嚮往的本島，而本島終於將要抵達嚮往的座標，變成另一座島。原先隆起於水平面的島嶼離開後，留下一片抹除記憶、終於空白的海。正對著的視頻，插進廣告響起小蔡討厭的那首歌，「來去，來去，咱來去go to Hawaii──來去，來去，咱欲從台灣飛出去──」

林老師突然想到，媽祖知道背對自己的島離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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