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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童偉格/一個他人的夏天

2018/03/19 06:00

圖◎歐笠嵬

◎童偉格 圖◎歐笠嵬

像預期宿命,或將臨的科幻――拉斯柯爾尼科夫將殺死阿廖娜;這是早就決定了的事。至於對他而言,為何非如此不可?這卻是整部《罪與罰》裡,最大的一個謎。只因其實,直至他高舉斧頭,用斧背朝她的頭直砍而下那瞬,他都並不確知,自己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也因為最初,這甚至不是他自己的想法。這個念頭,如孢子借風媒,輕悄飄落到他心上,是在冬天某日,某處小酒館,他聽見鄰桌一位軍官與一位大學生,碰巧議論起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據悉,阿廖娜十分虔誠,已立妥遺囑,要將個人積蓄,在死後全數捐獻給某修道院,做為永久追薦自己亡靈之用。為了身後安寧,她在此世盡職苛待一切活人,特別是自己的異母妹妹,麗紮韋塔。這位瘦小、虔信卻冷酷的主人,與這名高壯、癡愚,且莫名不斷懷孕的奴隸,在人間底層,以另類神性絆結,結成一對相依為命的「怪物」。

軍官義憤地說,他真想殺掉阿廖娜,拯救可憐的麗紮韋塔。說完,隨即大笑,像那真是一個可喜的玩笑。拉斯柯爾尼科夫全程默默旁聽,在他首次對阿廖娜生活實況有所了解的此刻,他只覺得,軍官的怒喜驟變,對他而言十分怪異。然而,卻不知為何,軍官的想望持續鑽入他心中,在接下來數月裡,形同時空裡一個新肇啟的奇點,拉扯,反褶,且吞噬他全部思維。最大的顛覆是:他覺得自己,應當親熟這樣的想法,且因此,像學步者,或認字之人那樣受召,一再靠向那「怪物」的棲身所,去親自識讀那通往與毀滅「牠」的路徑。

此即小說開頭所示:七月,彼得堡酷熱難當,只有無避暑別墅可去的窮人,才會還待在城裡謀生;不知是第幾回,失神的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出他那櫥櫃般斗室,預演一名謀殺者的獨行路。在那反復路途中,他也像是以無盡緩速的方式,去綿長模擬那恐怕連軍官本人,都早已忘卻了的一瞬轉念。拉斯柯爾尼科夫無數次憤恨,為了自己竟一再遲疑,不能為所應為;他也無數次狂喜,為了自己終於又放下了這可怕的想法。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瘋狂,或神祕的受難:除了在自己內心,不斷生滅的辯證與感受外,關於如何在現實世界裡取人性命,他再無更審慎的準備。於是,這不知是第幾回探路對他而言,竟仍像是第二回,他只是多看清了一點阿廖娜住所的細節;這回探路在他心中,卻又總像是最後一回了,再一次,他跟阿廖娜說明數日後,他將再帶抵押物回來借貸,以便為那謀殺日,卸下她可能的提防。做完這些事,重回街上,他就像做完了世間所有事。他感受到良心磨折,與對自己的深切厭憎。為了一項並未真的履實,卻已經在如焚想像裡,實履過無數回的預謀。

站在街邊,時間像已過去那般長遠,至少,遠到拉斯柯爾尼科夫自己,已能以凶手之姿,回看一個必然已被換取過的人間――彷彿此世已擺脫了苛刻的阿廖娜,並將永遠罪責凶手他,為一更冷血之人。時間又像是從來未曾動搖過,因他一回頭,那同一個人世,又將另一間眾聲喧譁的小酒館,推送到他面前。如此,彷彿好多事都已預先盤桓,並旋身而去了,《罪與罰》在此,卻才走完前十頁;序曲般的第一部第一章。在這章尾聲,第一次,遲到者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才清醒了過來」。

藉由苦痛,聯繫起其他共存者

他緩緩步下階梯,走進夜闇的底層小酒館。他漸漸退轉時程,復原自己,重尋心境沾黏了軍官暴烈意念之前的那個自己。那位喜愛人聲的傾心旁聽者。那樣一種,彷彿全程人文裡的重複深思與暴走,皆僅純粹以其最隱密的善,去悉心燒製成的脆弱容器――總是太過妥貼,他能直接容受他人言表中的體感,不帶批評,沒有蔑視;僅僅只是如實容受,像那亦正是自己的體感;也因此而毫無防備,忘記了自己,可能遠比自己所包容的,更易無可挽回地碎裂。

在那裡,他傾聽九等文官馬爾美拉陀夫訴說自己,那貧病泥淖裡的餘生。隨馬爾美拉陀夫描述,他見歷那彷彿通道、「只有十來步長」,卻擠住了馬爾美拉陀夫一家五口的陋室。他看見十多歲的索尼雅,為了家計去賣身。她清早即起,打理儀容整潔後出門,至晚方歸。她將一日所得交到桌上,一語不發,只拿起全家共用的一塊薄呢大頭巾蒙頭,躺床上,臉向壁,不住地哆嗦。此刻,那間擁擠斗室竟也兩端極化:一邊是躺倒在空曠裡,至少今夜,再無人會來煩擾的索尼雅;另一邊,則是那些在一桌一燭的光照裡,瑟瑟挨擠彼此的父親,母親與人子們。這是第一夜。再後來,這種生活當然也能騰挪妥某種無痛的日常,只除了馬爾美拉陀夫如今捲款逃家,邀請眾人的辱罵,來助他在深切自責中自毀。

來去的酒客裡,只有拉斯柯爾尼科夫一人,親身去扶起馬爾美拉陀夫,保護並陪伴他,穿過一街區的人群,走向返家路。此刻,他心中只有馬爾美拉陀夫的苦痛;且從這般苦痛,他聯繫起其他共存者,也皆都在受苦受難的這個基本事實。他人的遭遇,如此令拉斯柯爾尼科夫心傷,就像那是他自己的悲慟;而他,也像他們一樣,別無解套的良方,只好,將一身剩餘全部給出(儘管事實上,他並不比他們過得更寬裕)。然而,似乎正是在直接承感這一切,明白他們各自無望的徒勞,卻仍舊在無望中苦苦徒勞伊時,拉斯柯爾尼科夫自疑,說不定,自己原先是錯的。說不定,他猜想,人類,並不全然就那般可鄙,倘若,他並不懼怕他們的存在。

也許,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來,是能從此「好」起來的,從個人莫名的混亂;或者,僅是從阿廖娜那另類神性般的絕對意志,所帶給他的莫名恐懼中。在此,最奇特的,其實不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注定無法成為自己所宣揚的那種「不平凡之人」:那種為了實現自己理想,因此,可以不受倫理與律法所囿的特別之人;據他所言,正是這類違規犯禁者,能帶領人類走出庸常因循的歷史。最奇特的,毋寧是在整部《罪與罰》裡,拉斯柯爾尼科夫是最不可能成為那種人的,另一種獨特之人。原因很明瞭:他人的痛苦對他而言太過逼真,形同無限鋪延的針毯,他步履其間,全神受困其中,沒有餘裕為自己,保有任何抽象的定見。

於是,隔日,當母親那封絕對親善的信,抵達他手中,由他展讀過後,那對他而言,意味著思維的再次全盤紊亂。母親信中的腹語,低調卻響亮:為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妹妹杜尼雅決意自我犧牲,形同賣身般嫁掉自己,來換取哥哥的未來。一明白這點,那整個暫被豁免的盛夏躊躇,頓時再次就地重組。這是一個神學事件:試問,一名孤立無援之常人,如拉斯柯爾尼科夫,如何能徹底拒絕自願犧牲者,所無條件獻出的愛?也許,他能自主的作為,僅剩更深切的自棄,讓自己更遠遁、更在異境裡病變,直到連那般寬宏的愛都無能追及。這是說:抵達「牠」,犯下一件絕對無可饒恕的駭異之事;成為「牠」。

這個決斷,在他心底再次生滅,他依舊在自己莫名的預謀裡徬徨。無定見者拉斯柯爾尼科夫,如此讓一座迷宮原地超載,不斷層層褶曲、折射或加密一切轉念。在那個悶熱,擁擠,滿布煙塵與惡臭的街區,他無人可解地奔逃,直至自己終於也形同黑洞,反噬整片街區的憤鬱吐息,因此,而生起一場比盛夏還高燒的熱病。直至終究,彷彿神蹟,一切偶然全數贊同他,無盡障礙自動避遠他,不可知的什麼,指給連斧頭都未事先找好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條重新指向阿廖娜住所的道路。

一個無人可全景解答的問題

在《罪與罰》第一部第六章裡,杜氏借拉斯柯爾尼科夫,這雙唯一全程見證過謀殺現場之眼的視域,以「後來」一詞啟動敘事,帶我們從極遠到最近切,望向一切的偶然,如何造成那個謀殺現場。悖論既是:由於那個現場,在時空裡注定只能發生一回,因此,無論如何具現高解析度的逼視,當我們借謀殺者的視域去看,它都只會形同拉斯柯爾尼科夫個人的幻覺。我們確切所知,唯有拉斯柯爾尼科夫全程的惶惑。悖論亦是:這全程的惶惑,吸納了現場之前與此後的一切疑猜,也結成了《罪與罰》的全部話語――最直接的不可解,在繁複的繞視後仍不可解。

也因此,唯有對繁複繞視的最直接承感,如拉斯柯爾尼科夫,方可全面知覺拉斯柯爾尼科夫。此事亦如科幻,或宿命,在人類的歷史裡,僅只發生過一回。它發生在遠處,遠過拉斯柯爾尼科夫被封印在自己迷宮那年,遠過迷宮配置者杜氏之死,直至1889年,在都靈,尼采正面遭逢那匹被車夫鞭打的老馬。哲人尼采在那刻,都想起或感受了什麼?這是一個無人可全景解答的問題。我們僅知,在彼刻無數個同時竄流的哲人意念裡,必定有一個,是尼采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迷宮的最後巡禮。

尼采必然記得,在那生滅路徑尋索裡的最後一回,疲憊的拉斯柯爾尼科夫離開道路,折入樹林,臥倒草地,立即熟睡,且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童年時代,自己隨亡父,在通往夭折兄弟墓園的道路上走。他看見穿著各式各樣服飾的陌生人。一整個色彩繽紛,且嘈雜紛亂的人世。在那裡,他們快活地折磨一匹拉不動車的馬,直至將牠活活打死。夢中的小拉斯柯爾尼科夫,為此悲傷垂淚。這種真摯悲傷穿過夢的牆垣,使拉斯柯爾尼科夫醒來,繼續勉力前行,在橋上駐足,凝望涅瓦河夕陽,在他生命裡最後一次,感到全然的自由,與心無掛念。這最後的自由與無掛念,穿過虛構小說的防線,如實,以一匹馬的既視形象,湧現到尼采面前。

於是,哲人的現實遁入虛構,再遁入夢,再收攝得更小更小,極重極重。下一毫秒,那一整個北國之夏裡,一切他人狂暴或悲憐的話語,在這個南國之冬綻開。這位「不平凡之人」假說的改寫者,與「永劫回歸」論的主張者,就地坐實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瘋狂。或者,重複了僅可重複一回的,從此世上再無人可復原的神聖蒙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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