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陳建全／四十手記

◎陳建全

歐洲的夜晚帶著魔幻的霞光。

朋友領我走在菩提樹下大道，兩旁雄偉的建築教堂一一解說，我們經過，幽暗橘色的光打在拱頂圓柱和雕砌迴旋的暗壁上，像明滅的燭火閃耀出巨獸的輪廓，擦亮眼的瞳光。

我一凜，冷顫從心底升起。

不覺自何時開始，在暗夜裡親臨巨大建築或物體時懷著莫名恐懼，如身處決絕的境地獨自面對龐大的獸，對峙幾許，有遭吞噬的慌潰。夜燈投射的教堂，港邊停泊的萬噸巨輪，淒風吹撫的高塔，孤星海面浮上的巨鯨，都讓我不寒而慄。似鬼魅，似幽魂，似前世相欠來索命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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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歲的這一年，身體心靈出了狀況，意識到自己的無能和無力，離開了長年的工作，就醫服藥尋求幫助，在生活裡另尋安棲之所。仍舊吃飯睡覺和朋友談笑，和家人互動，食色性也的欲望如常起伏，但自己深刻地知道，什麼東西不對勁了，而且一路向下，不復返之。去了的是什麼呢？自信？從容？那個很棒的自己？或是明知自己有缺仍不擔心的光亮面？於往常毫不猶豫就能解答的心靈問卷在此時一題都答不出來，每句都支吾。戀情了結，恰好在生日那天，非特意安排，且走且念，緣分的刀口落下，沒有什麼怨，只有沉重的不捨痴纏了數月，好似雪上的霜，但於純色的白上所有的白都無妨了。

這是憂鬱躁鬱或是什麼可以喚得出名的症狀嗎？知曉了杜蘭朵公主所有謎題的答案，便得以活命。我問醫生，在虛擬的線上空間搜尋有形的答案，問身邊的人，然後問自己，窮我畢生才智傾錦囊物力，彷彿溯溪而上至源頭找出汩汩涓流即是了，便能藥到病除，一切大小化無。

我太傻了，半生自以為的聰明盡數繳械。夜依舊綿長，能睡的時候睡，不能睡時輾轉至天將亮未亮時，坐起身，然後下床靠在床沿，祈禱，向不知是誰的誰祈禱，不為成就，不求金銀，只求能安然度過一晚，無惦記無嗔想，無夢無憶。去了幾趟旅行，開始大量休息，放掉過去緊鎖的行事曆制約，和家人去從前不可能實現的地方，這一年的夏天特別曬，於是炭火般在外烘烤，一處接著一處，有形肉身的炙可以讓我更清醒更靈透地思考，現在置身何處，該往哪去，如此半生聰慧，瀟灑慧黠，我還是我啊――我還是我嗎？

多年前好友告訴我一個故事，畢生飽受心靈疾病困擾的哥哥吞飲大量農藥，臨終病床上器官都已灼傷，無以言語癱軟僅存一息，但表情如常，未有病懨之氣。這麼多年哥哥生生死死火裡來去，家人皆不明白他何以如此，什麼樣的病什麼樣的痛可以決然求死？但病床前那刻好友突然覺得懂了哥哥的這一切，懂了那巨大的痛背後的義無反顧。

沒有和好友再談起這個故事，怕他擔心我，儘管不覺得現下自身痛有多麼巨大，但人生不白頭，太多事情難定。就像今夜朋友帶我夜遊城市，見巨大的龐然如猛獸的建築尖塔，暗夜的投影的燈照耀著獸的詭譎的眼，很深的底層浮起的那塊墨漬比夜還要黑。

明天將往另一處，往陌生的城市尋找一些線索，曾經多麼深愛旅行，一只包拽滿希望，青春的光照映臉上，通行無阻的證件。明天太陽初上時分要搭乘一段飛行，帶一卡提箱，該有的物件或忘記的物件，不確定或已確定的心情，一步踏著一步，一天往另一天邁進。該笑時還是要大聲地喧譁，該流連時且撥些心情流連，四十歲的這一年，我突然覺得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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