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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張耀仁/細微的寂靜的,區別

2018/05/20 06:00

圖◎王孟婷

◎張耀仁 圖◎王孟婷

一,九重葛與黃金葛

向上或者向下,都不是能夠輕易決定的事。起碼,對於十四歲的自己來說,走進種有九重葛的教室與走進黃金葛的教室,其實並沒有太大區別,也就是不具意義的一種植物而已。

但對大人來說,嬌豔的九重葛意味著呵護與賞心悅目,至於黃金葛,隨它去吧,既沒有動人的花苞也沒有優雅的姿態,亂竄亂翹一盆三十塊的廉價物種還值得側目嗎?

不過,大人應該不知道,愈是悉心照料的九重葛愈是不開花,而這一季的黃金葛早已越過欄杆形成蓊鬱的綠光。樓下的她和同學聚在光前笑得好燦爛,貓一樣的笑紋浮在臉上,熹微底下更顯粉橘的萌樣。

這樣遠遠看著她,深深覺得那些被她用衛生紙輕輕擦拭的黃金葛,肯定也如斯幸福吧。我下意識摸了摸眼前的九重葛,暮秋時分仍未見花苞,枝葉垂軟一如我們終日埋首訂正考卷、背誦單字以及永無止盡的體罰――冷不防,她朝這裡抬起頭來,像這個秋日無端湧動的風,像遠方雲堡投下層層暗影,那目光帶點不甘,儘管依舊笑著,但懸在洗手檯前的那束九重葛晃了一下,從她的角度看來應是趾高氣昂的姿態吧?

「哦!談戀愛了唷!」一旁的誰推了推我:「喜歡B段班的女生唷。」

A與B――那一刻,我們變成沒有面目的人,變成廿六個字母中的唯二,一筆一畫都有既定的順序,一字一句也都具備約定俗成的文法。還來不及回應,她的眼神已經走遠了,徒留黃金葛翻騰著冷綠與墨綠的交會,徒留我站得遠遠的,注視著她消失於轉角的身影――她是不是聽見了什麼?

「隔著這麼遠聽不見的啦。」就算沒聽見,光是站在二樓仰望三樓的這個舉動,不就早已說明他們矮人一截的事實嗎?

也許她沒這麼想吧。也許不,也許她早就意識到九重葛與黃金葛的不同,否則眼裡怎會有怨?

過度的呵護與不聞不問的忽略,稍微心細的人都能夠體察這樣對待植物的差別。儘管校方宣稱,九重葛與黃金葛乃是為了綠化校園,「兩者同樣具備保護視力的效果。」然而,光看著生物老師帶領全班為九重葛摘芯與修枝,不厭其煩解說自然科必考的壓條與扦插法,而樓下黃金葛卻乏人聞問,還不清楚植物在校園裡從來就不只是植物那樣的表面意義嗎?

但當時我們都太年輕了,因為年輕,所以害羞,因為害羞,只懂得把不滿寫進筆記本裡。例如:明知後校門的實驗花圃其實是「禁止實驗」的代稱,我們卻三緘其口――它們平常交由工友看管,等到特定節日如運動大會、學校評鑑等,才安排幾位同學至現場操作――總之,只要能夠展現美的一面,又何須在意醜的過程?更何況那些用來「實驗」的器具何其昂貴,萬一碰壞了誰賠呢?

所以,安分地把書念好就好了吧,科學精神未必需要親身實踐的,那些實驗不都寫在課本裡了嗎?更何況實驗花圃是多麼危險的所在,許多勒索與打架都在那裡發生,何必為難自己?生物老師語重心長:還是看看教室前的九重葛吧,雖然它也有刺,但只要小心就不會被刺傷,只要夠細心,來年必定繁花盛景、紅豔奪目――來年,考上第一志願,學校都將以你們為榮,知道嗎?

九重葛晃了那麼一下,陡長的多餘的枝椏早已被剪去,它們的模樣看起來整齊畫一,並且乾淨。

二,在傍晚時分談貓

愈是乾淨的九重葛愈少開花――坐在走廊罰寫作業的我這麼想著植物圖鑑上的描述。今天教室外的天空很乾淨,走廊上的風卻灰得很,放眼望去,只有我和樹影和欄杆上的小麻雀,愈發平添這個秋日的蕭颯。

盡可能不去留心教室裡的聲音,卻還是不斷聽見:「我是貓,還沒有名字。」國文老師抑揚頓挫朗誦著夏目漱石――她是一位極為熱情的老師,總是補充這麼多課外資料――儘管,她是不懂貓的,否則不會輕易說出:「為什麼這隻貓這麼不受主人控制呢?」一開放小組討論,眼前的小麻雀都飛走了,留下身後乒乒乓乓、嘰嘰喳喳。

留下,長長的飛機拖痕畫開比桔梗藍更藍的天空。

這樣亮晃晃的時刻適合談貓嗎?起碼也要等到太陽西下吧。傍晚時分,貓乾糧喀啦喀啦掉進碗底,彷彿聽見心照不宣的暗號,角落裡的影子紛紛立體起來:這是咪咪,那是羞羞;這是鴨霸,那是蘇洛,再過去――欸,百福今天為什麼沒有來?那個包子臉小橘呢?有誰知道牠們去哪了?這麼唱名的當下,不時有貓抬起頭來喵叫一聲,好似回應著:有喔,我有看見誰誰誰唷。是嗎?看見的話,記得明天叫牠們來吃飯啊――來,吃,飯――知道嗎?

一字一句反覆說著,深信牠們都懂的,一如牠們知道我會在一天當中的這個時刻出現,像再熟悉不過的朋友固定出來見面,雖然牠們還是不願意被撫摸,還是帶著警戒低伏著,但吃飽了會在我的腳邊發出呼嚕呼嚕,那其中包含了嬌憨與放鬆、脆弱與宿命、寂寥與落拓,足以在夜海泅泳的廣袤裡,稍事休息,然後再出發游向一望無際的浪跡天涯。

流浪貓。後來改稱街貓。似乎換個說法就會帶來不一樣的幸福,殊不知,放下貓碗的同時,那些窺探的眼神也一併出現。他們同樣隱匿於角落,同樣有著立體的形象,但他們眼底沒有信任也沒有盼望,唯獨嫌惡而已。嫌惡表現得極其幽微卻極為深刻,總是無聲無息瞅著,或者發出似有若無的嘖嘖聲,最常聽見的發語詞是:「飼貓仔喔?」字句平板,語氣卻充滿鄙夷。他們通常站得遠遠的,深怕沾染了不潔之物;他們也始終搖頭晃腦,不以為然:「貓仔怎麼可以吃得比人好呢?」更重要的,他們念茲在茲:房價會不會因此就開始跌啦?

那些或直接或間接的眼神充滿著敵意,試圖將這一切分門別類:這是有用的,那是沒用的,這是應該存在的,那個就算了吧――這樣的區別在貓乾糧倒出的瞬間就此成立,彷若每次段考之後,因著分數的高低,我們都成為重新被建制的貓:有人永遠只能待在光線微弱的角落;有人則擁有絕對的權力,足以選擇明明亮亮的所在;或者故意和老師唱反調,挑上最不起眼的那個位子……而我,只能被叫去走廊罰抄課文,不確定將來能不能考上第一志願的角色,選不選得上想要的位子又有什麼差別呢?我早就被畫入被放棄、被嘲弄的那一群了啊。

那情況約莫就是被側目以待的流浪貓,再尖銳的叫聲都是擾人清夢,而眼底的寂寞不過是累贅罷了。

「與人同住,愈觀察他們,就愈不能不斷言說:他們都很任性。」夏目漱石筆下的那隻貓如是說。不曾餵養過流浪貓,或者說,不懂得靠近貓、撫摸貓,這樣能夠讀懂夏目漱石嗎?也許那不該被考量的,畢竟靠近貓是會惹來跳蚤的,而遠離貓則容易專注在課本與參考書之中,相信愛的教育必能帶給公民正向力量,而孔夫子問人不問馬宜作「仁」之表現……好多好多的聲音說:這些會考,餵貓絕對不會考;這個一定入題,流浪貓絕對出局,所以,請你,請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難道你沒聽過嗎?

國文老師說。班導師說。公民老師說。

所以說,也就只能選擇隱身夜底了,只能,在傍晚時分談貓,只因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度被視為瘋子的詩人曾經這麼說過的,我知道。

三,以錯誤或沉默存在的

而到最後,貓幾乎不見了。

每天叮嚀著要來吃飯啊,來吃飯喔,然而往往等不到既有的成員,好不容易來了竟是認生的表情――喵喵喵,鴨霸,是我啊,不認得我了嗎?蘇洛來啊,過來嘛,來吃飯啊――愈是喊著,愈是發現其中的緊張與灰黯,只見牠們一面狼吞虎嚥,一面頻頻回頭張望,生怕有什麼迫近過來?那樣子說穿了就是自己經常坐在走廊的手足無措。抄完課文,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卻又無法好好放鬆,兩隻手搓著搓著,像要把什麼錯誤搓掉,心想一定有誰在背後盯著吧,於是一行一行把剛剛寫下來的字體擦去,再一行一行把剛剛寫過的句子重新謄上……

母親說:「看看人家都在讀冊,你顧著飼貓仔,甘講現在是有放貓班唷?」

班導師說:「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轉班?你想把大家的成績害到什麼時候?」

國文老師說:「這是譬喻,但也有可能是象徵。」

生物老師說:「製作標本的過程,首要之務是掏空,接下來才能填充。」

班導師說:「你什麼時候才跟得上陣?」

妳說:「那時候,你怎麼不逃呢?」

那時候,我們躺在床上,只剩下說話的力氣。是午休時間,我們既沒有吃飯,也沒有休息,就這麼任憑冷冽貼附著大腿,任憑裸裎的彼此拗折成夢的形狀――為什麼我們會躺在這裡呢?那些同事要是知道了會怎麼說?從密合得嚴嚴的窗簾流進來的光輕輕搖晃著,再次提醒我們這個房間多麼簡陋的事實,連帶揭示著我們之間的情感只能遁入這無光之處――渣男,劈腿,小三,能夠說上的負面詞勢必都將降臨在我們的身上吧,再怎麼說,兩個各自擁有婚姻的人,為什麼不去好好面對那些日常,卻偏偏墮入背德的機巧?

「也許,逃到哪裡都一樣吧。」我這麼歎了口氣。好比字典裡總是隱藏著錯別字(「那是為了遏止盜版吧?」妳說。),職場總有無法言喻的潛規則(「算了吧,別和他們計較。」妳說。),而情感始終是那麼脆弱(「像我們這樣難道不是遊戲人間嗎?」妳說。)――那些為了避免破壞而設下的暗碼,而今回想起來不免令我們詫異:以錯誤或沉默來提醒「正確」的這個做法,和向來強調正面、積極、奮鬥的教育光譜不正是背道而馳?這樣說起來,會不會當年在那個班級裡,我的存在恰是扮演了「錯誤示範」,為了促使他人更加努力的角色?

妳沒接話,抱緊了我,勻稱的呼息在胸口孵生著溫暖,有一片刻,要墜入夢境了,卻又不能不意識到,從什麼時候起,躺在妳的右邊成為一種習慣呢?比起以左手摟著妳,右手反而來得更具力氣吧?書上是這麼教的:要讓女生走在男生的右側,以免突發情況,畢竟大部分人都是右撇子啊。那麼,為何這一刻妳卻躺在我的左手邊呢?似乎一直以來,就是無庸置疑的妳左我右……一直以來,我們像職場裡、教室裡那些錯誤的存在,就連最簡單的手牽手也辦不到。

就連共同養一隻貓的願望都不可能。

那些或左或右、或上或下,細微而無聲的區隔究竟如何形成的呢?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想起它們了。一如那些後來消失的貓,牠們被深深埋進了記憶的底層,如果不是此刻安靜的擁抱,恐怕還需要跋涉更長的年歲才足以喚起它們――也有可能永遠把它們忘在絕望的青春裡――終究,是雨季一樣的往事啊,濕黏,灰濛,並且好冷好冷。然而這一刻,因為靜默,我們靠近,因為靠近,也就想起了那個九重葛與黃金葛的秋日,笑得像貓的她照例輕柔地擦拭著黃金葛,照例低著頭走經走廊上的我……那時候,她早就不再是仰望九重葛的一群了,但她依舊照顧著黃金葛,認為那其中的碧綠只是沒被發現而已,而翠亮的金黃遠比紅豔來得更容易照顧。

「妳知道嗎?國中的時候啊――」

這一刻,催促的電話響起了――像當年響起的鈴聲催促著我們該上課了,該向上或者向下,該坐到前面或者走廊――而這一刻,我們還是無法做出決定,走進無光的小旅館,與走進亮晃晃的居家臥室,究竟有什麼區別?如果這一切都不具意義,那麼走不走進來,又有什麼需要遲疑的?但我們清楚知道,等到走出這個房門,走向大廳交還房卡,我們將刻意保持距離、佯裝疏漠,彷若當年遠遠看望著黃金葛,看望那看似不一樣的世界――儘管我們明白,所有的發生都具備一個起點,但我們有多久沒去思索那些喜歡不喜歡、愛與不愛了。世故將我們確實區隔開來,使我們未嘗歷經過這場背德似的,而從前的許多片段還未被細細想起。

還未注意到,門口那株九重葛既不豐茂也不豔紅,枝葉不斷在風中哆嗦著,而我們一前一後,各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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