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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姚若潔/遺落的鬼魂

2018/06/12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姚若潔 圖◎阿力金吉兒

走出捷運台大醫院站四號出口,一大塊有如從玻璃帷幕大樓破裂飛出的記憶碎片,赫然交疊於眼前所見。那裡是曾被我們稱做新公園的地方,在記憶中更為荒頹、陰鬱、乏人關照,好像需要伸手撥開重重的樹籬,才能在園中踏尋方向;眼前卻不知怎麼地,十分乾淨明亮,視線缺乏阻隔,連石磚地面似乎都比過去更為平坦開朗,潔淨,而無個性。

某種少年時期的摘要

高中時這裡雖然算得上是本校學生的活動範圍,我自己倒沒有太多活動在此發生――沒有社團與班級活動,沒有朋友間的笑鬧或爭執,青澀的臉紅心跳也正好不在這裡。但此刻從記憶的破片中看到的幾個景象,仍是鮮明的:其一是吃早餐的我,就在眼前有著紅柱青瓦的某個涼亭之中。高二有段時期,我會在家裡準備特製早餐,先在吐司麵包上襯一張片狀乳酪,放進小烤箱中加熱,讓麵包邊角輕微金黃、乳酪稍微軟熱,然後把西洋芹橫切成很多的C字形小片,鋪排在乳酪上,最後底下墊一張餐巾紙,放進乾淨的保鮮袋中,收進書包,搭公車上學去。大約是趁公車路線之便,偶爾我會在新公園附近下車,來到「公園號酸梅湯」的那個T字路口,推動旋轉鐵門走進園中,選擇水池邊的其中一個亭子坐下來,享用我的特製早餐。印象中,早晨七點多的園中行人並不多,因而一個人不受打擾地好好吃早餐並不困難,而且大概因為天光很亮,又屬博愛特區,腦中也沒有什麼「人少時要小心自身安全」的意識。但更重要的或許不如說:那像是一種儀式,最好是在沒什麼人的地方進行,以便確認自己小小的存在是獨特且真實的――或許就是需要以某種「有點奇怪」但不被人看到的形式顯現出來,對於青春期的自己來說才能得到確認吧。無論如何,乳酪在我後來的人生中確實一直是喜愛的味道。說來我那「焗烤土司」特製早餐,在當時的台灣或許算是稀有少數吧,只是為什麼搭配了西洋芹,到現在仍是沒在其他地方見過的異數。倒是現在想起那稍微陷入乳酪中的眾多C字形,有如視力測驗表,不禁莞爾。

往台灣博物館正門的方向走,也是一片彷彿缺失了什麼個性的寬闊平坦的空地。但在這空曠的背景上,記憶的破片持續閃爍:從博物館正面通往襄陽路出口的大道旁,曾有一台自動販賣機,是我人生中僅有幾次購買「津津蘆筍汁」的地方。一開始似乎是高中生的我為了「回味」蘆筍汁的味道,有一天玩笑似地投幣買了。在那瘦長圓柱狀的鐵罐中,確實裝載著某種懷舊而獨特的味覺;其實一點都不會讓人想起餐桌上的蘆筍,但有種「如果蘆筍變成汁,大概也不會是別種味道」的感覺。此後便有點像建立起新的儀式般,來到這裡便會買一罐蘆筍汁來喝。(奇怪的是,在這段時期之後,我好像再也沒有買過蘆筍汁了。)當然現在眼前什麼販賣機都沒有,不然我或許會試著投幣,看看會得到什麼懷舊的連結吧。還有另一次,是僅有的一次,和我們社團的副團長一同走過博物館正門前。猶記得那時的心情和腳步都是輕快的,忽然有位賣棉花糖的老伯從右側出現,用一種近乎激賞的神情看著我,對副團長說:「看她長得多好!」那只是一個短暫的錯身而過,我們沒有多問他是什麼意思。我直覺的解釋是這位老伯會看面相吧(在那個地帶是合理推測),或許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讓他非得脫口說出的東西――當然,這更可能只是當年的我的青春自負造成的假象,然後就這樣,沒有上下脈絡地,沉澱在記憶的貯藏槽中。再往前方的騰雲號火車頭,在更早以前則有著父親帶我去看的記憶。「這是台灣第一部蒸汽火車頭哦。」這樣說的父親手上照例拿著相機,很可能為我和火車頭一起拍了照。我記得大大的火車頭停駐在那兒,漂亮的金屬弧線與機械細節傲然展示,但那時可沒有大大的玻璃櫥窗將它圍起。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以後會來到附近的學校念書,也很可能還沒有嘗過津津蘆筍汁的味道。忽然間意識到的是,這一小段路竟成為某種少年時期的摘要,剪輯了過去的「我」在這裡和那裡所遺留的影子;但因為時間相隔,對現在的我來說卻顯得有些距離,看到的彷彿是別人的鬼魂――然而這鬼魂只有我知道,並不存在於任何其他人的意識裡――那麼這果然是鬼魂吧,連它原本附身的主人都將之遺落,只能徘徊在這連名稱都已改變的公共空間裡。

沒有預期的時間之旅

不過事情還沒完。其實這天的目標是博物館內的展覽。當年我們叫它「省立博物館」的古老陰鬱(但漂亮的)建築,現在是「台灣博物館」;推開高高的玻璃門進去,清爽的空間,明亮的光線,禮貌的售票及收票人員,漂亮得幾乎不輸倫敦自然史博物館的大廳柱子、透光圓頂與寬敞樓梯(儘管規模是小了許多)……還是帶來若干目睹史蹟維持著生命力的感動。首先參觀的是有關昆蟲飛行能力的特展。雖然決定要來時並沒特別預期什麼,不過協辦單位不太意外的是大學母系。中英對照的看板詳細述說了許多昆蟲學基本知識,對我而言簡直成了大學所學的複習課;而且不只是單純複習,因為研究與知識的演進,連基本的分類群都已經和我當時依課本背誦的有些許不同了――又是一個變遷,提醒著如今的我與那個知識系統的距離。展場中央有好幾箱昆蟲標本,一邊聽著其他大小參觀者興奮地讚美、指出喜歡的蝴蝶或甲蟲,一邊認出了標本下方以小紙籤記錄的採集者中,有同學的、學長姊的、老師的名字――一時間又將我拉扯回知識還未變遷的過去。那些稍微泛黃的小紙籤,連同上方的蟲體,也應當是在舊知識治理的時期,一同接受昆蟲針的刺戳的吧。離開昆蟲飛行展,走到對面邊的展場,這裡則是台灣鉤吻鮭發現一百週年紀念展。這是一個與父親有強烈記憶連結的主題,原因自是80年代他在編輯《漢聲小百科》時,曾親自走訪位於七家灣溪的復育計畫,而且基本上由他帶領的繪圖工作,成果就堂堂出現在《小百科》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第一冊中,也呈現在第一冊的封面上。雖然那時我只是個不知世事的毛頭小孩,也在父親解說下欣賞那魚的斑點與顏色,也因而開始模糊認識到為什麼這是「國寶魚」,開始聽到環境開發和自然生態之間的衝突,也開始學到自然生命之值得珍惜,以及有人為之努力付出(雖然那時並不知道:類似的議題,換了物種與地點,或許在我的一生之中還必須一直聽下去)。一邊看著展場算是活潑詳實的介紹,一邊腦中卻有個聲音喊著「但是」――但是那時我們叫牠櫻花鉤吻鮭,或台灣鱒,而不是台灣鉤吻鮭。雖然名字的確立也是知識演進的正面效應,但還是有著童年與父親記憶的一部分被宣告已然老舊的,某種……類似遺憾的東西。好像你本來念著過去很重要的人的名字,從那名字裡,你能夠超越時空地呼喚出他的美好形象;然後有一天,人們說他們不再那樣叫喚他了,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新的名字是更好的。於是,和舊名字深情連結的自己的那部分,就一同被掃進歷史的倉庫,只能與灰塵共舞。外面陽光下的世界繼續運轉,被掃進倉庫的那部分自己,終究成為鬼魂,不再進入誰的意識之中。

離開台灣博物館的建築,回到二二八紀念公園的園區,察覺到地面石磚的潔淨感,或許是因為地磚真的更新或清潔過了。還有園區的圍牆也拆了,就在我去國的那些年間。圍牆的拆除,不管在具體或象徵層次,大體上都是好事;這在世界各處都是如此,我沒什麼好抱怨的。稍微定了定神,剛才的確是進行了一趟沒有預期的時間之旅。

因為不預期,這些記憶的浮現顯得新鮮。記憶與眼前所見之間的衝突也是。某些瞬間我困惑了。到底,這些記憶的出現,是把過去拉近、把現在推遠了?或其實是更加意識到過去已是過去,現在反而更能迎上前來?或許都是,也或許無解。何況我還有那麼一點自知之明,知道記憶不盡然是正確的,或不如說常常是不精確的:當下接受到的種種訊息本身即有偏差,當時的詮釋也總有當時的知識與情感的介入,而裝入記憶的貯藏槽後,在歲月流轉間又不知發生了什麼化學變化,等到偶然間掀攪起來、浮上意識表層時,又與新近的各種訊息相互碰撞。這樣子撈起的,其實不過是些可疑的浮渣泡沫:當年那個高中女生,真的曾坐在涼亭中吃早餐嗎?或者是倚在池畔欄杆邊呢?販賣機是一台還是兩台?在左邊還是右邊?那位老伯真的說了那句話嗎?他賣的真的是棉花糖嗎?

記憶的浮渣偶爾由人擺弄一番後,由於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最終仍是沉沒或飛散。只有眼前的地磚無個性地並列,然後某天或許會在什麼人的記憶裡,以更有意義的形式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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