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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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淑瑤/【閱讀小說】 銀河 - 下

2018/06/20 06:00

圖◎michun

◎陳淑瑤 圖◎michun

她一路沒停地講電話上山,吉永忽然有個念頭閃過,將兩個背影,那個被余媽媽拒於門外的外籍看護和她聯想在一塊,長髮低束,高瘦身材,寬鬆淺上衣貼身黑長褲,拖鞋,在山下的大樓遊蕩也是這一身裝束。

她腰肢柔軟步態輕盈,走上廟口把手機換到左手,對著右側山壁的神像鞠躬,以母語簡短致敬,口氣完全不同,誠誠懇懇,對廟口周邊休憩的人們不屑一顧,繼續上山絮語。

吉永低眉一掃,尋找棋盤上適合稍事停留的棋格,腳步卻不朝它移動,竟是跟隨那個講電話的女人走入另一片樹林,立刻感覺到樹木低矮些,天光耀眼些,最大的差別是道路。以寺廟為中心,接引人們前來的路可說是道路,一氣呵成,此去丘坡凌亂,山路粗糙窄小,沒有整體規畫,一小段一小段地延伸鋪設,逐年修繕,建材和呈現方式皆大異其趣,有像大樓中庭的花圃走道,也有完全素顏的泥巴小徑,最明顯是兩旁不再有一高一低的坡崁。講電話的女人持續駝馳前行,毫不認路,更別說賞景,彷彿抒發心中不快是當務之急,正如美容工作者哲亮說的,必須執行一完整療程始能達到功效。

講電話的女人被電話牽著走,忽而可以看見她的腳行走於耳廓般的梯階,忽而一頭鑽入耳道不見人影。

吉永突然意識到她這一走可是天涯海角地要走回她的家鄉,乃停下腳步目送她離去,她伸手把頭髮撥到耳後,那隻螺旋大耳紅通通的,一旋身消失在岩石後面。不一會一道影子拂過吉永臉龐,頭往後仰看見她踩著一座黑漆鐵架的梯子曲折上升,一隻手持續掩著彷彿受傷血流不止的耳朵,那模樣恍似一支旗子插在高處。

轉身準備離開,意外發現那個女人腳下她剛才擦身而過的坡壁一樹杜鵑正美,紅花一朵朵疊羅漢似地往高處洽光綻放,形成一座紅色花塔,她目不轉睛,想補償錯過了另一株紅色杜鵑的遺憾。那杜鵑長在剛走過的山路,枝幹幾近平傾突出於半空,陰涼峭壁下一年僅此一樹春暖花開。因為它,吉永下了兩個結論,一是紅色杜鵑開得比白色粉色都晚,最晚;二是整個城市就這株杜鵑開得最晚。當然,那是剛搬來第一個春天的事了,母親哼哼笑了兩聲,不予置評。母親不相信是對的,這是個幼稚武斷的想法。即便對她有這麼點意義,後來也來來往往沒擔起頭來,想起時枝頭已添新葉,最後凋零的幾朵花托殘留在樹上,一根根像過了熱水的蝦鬚。有時她是看到路面的落花才猛然想起,今年竟徹底不知不覺。

她又挪了一次碎步以避匆匆行人。放下杜鵑繼續前行。木籬外有零星三五朵兩三朵紅花相隨,定睛一看,又是紅杜鵑,葉片厚圓油亮,根本就是茶花的葉子,幾種知名的花兒她總認得,假面杜鵑這是!哪個多事的女人或男人撿拾杜鵑落花插接在茶樹枝頭,她不是第一次受騙了。

從另一個方向走入廟庭,她忽然亂了陣腳,考慮停留與否,又是找好座位臨時抽身。

又受到不明意圖的驅使,她一路奔回社區,進電梯剛要喘口氣,卻覺得烏煙瘴氣。原以為是山上空氣形成的對比,步出電梯,一股濃煙迎面而來,不需頭腦判讀,鼻子指向右轉,鐵門後門板微開,狂按門鈴卻無人回應。等待的分秒如被人摀住口鼻,她急得彷彿看見門縫飄出煙羽。

警衛組長和一名戴著口罩的銀髮女住戶一路嗅了上來,發現吉永已守在煙窟外稍稍鬆了口氣,兩人輪番按鈴大聲喊話仍無回應,又急了起來。組長貼著鐵門,示意她們安靜,「裡面有聲音,好像老鼠在搬東西……」說著他嗆咳了起來。

居家者和監獄管理一樣,有各式戒規,吉永曉得余媽媽不應門的原因,肯定跟前不久某晚滷肉險些釀禍有關,滷肉據說是她小兒子最愛,一鍋燒成黑炭給冒險衝入的警衛取出扔進樓下垃圾車仍薰臭難聞,居民驚慌搜尋,管理室電鈴響了整晚,總監威脅要啟動消防灑水系統來「洗煙」,余媽媽為了她的家當和絨毛娃娃幾乎要下跪求情,和那次相比,今天小狀況。

吉永大聲叫:「余媽媽!沒人啦!快出來!」

門悠悠地開了,組長氣呼呼揮著煙衝進去,跑到廚房對著天花板上的偵煙探測器邊咳邊罵:「上次說潮濕壞了,修過了還是沒用,禮拜一才剛測試過……」

獨居婦人「張媽媽」責怪余媽媽不該在這時候再噴香水,並使勁傳授許多居家安全須知,組長搖搖頭一聲招呼不打便走了。

余媽媽窗子早就全開了,拿條濕毛巾摀臉,忙著跑陽台換氣並挪來兩支風扇,依然騙不了人。

那張媽媽還是隔壁棟的住戶,末日來臨預備者,今天碰巧打另一扇門進院子,嗅到異味馬上通報警衛展開行動,平安落幕還不肯離開,脫了口罩以煙追物猜了幾種食物,余媽媽都裝傻不答,抓著吉永閒聊,她才怏怏然離開,隔著鐵門又叮嚀:「裡面那扇門沒事就不要關!門口放個幾瓶礦泉水!煮東西記得設鬧鐘……」

「我本來就沒關啊!」余媽媽嘟噥著拿開罩在風扇上頭的塑膠袋。風扇左右擺了兩次頭,索性連扇面上防塵面紗也揭掉了。呆了兩秒,走到門口把吉永拉回來,按下遙控器,絃樂像藤一般細長地自毛絨堆裡抽了出來。她牽著吉永去看藏在陽台洗衣桶裡一小支帶柄鐵鍋,呵呵笑說:「聽音樂聽到睡著!杏鮑菇!我的午餐嗚!」

吉永回到家,輕輕走向母親房間,背靠門框懨懨地看著母親許久。她裹著蠶絲被躺在床邊,突然蠕了一下,說:「說要側睡比較好,向右側,讓心臟在上面,不要壓著……」

「你喔!」吉永拐進浴室撥了一下頭髮,像剛在山上撥弄那借屍還魂的杜鵑一樣,散步向上抹上的一點氣色瞬間灰飛煙滅了,那鍋杏鮑菇倒燒出一張枯皺人臉。

「你這樣不行啦!」她邊走向廚房邊說:「焦味臭成那樣,吵成那樣,你還睡你的!」

「還好啊!什麼焦味?」她一個使勁坐起身來,歎了一口大氣,「哎!天要塌下來,我也頂不住啊!中午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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