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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董啟章/【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 3之2 愛妻

2018/06/25 06:00

圖◎唐壽南

◎董啟章 圖◎唐壽南

如此這般,女作家跟這位獄中文學愛好者保持通信。對方的信件時密時疏,但都寫得很長,裡面充滿著求知的熱情,以及自我更新的渴望。因為缺乏正規學習,有時難免會流露出幼稚陳俗的觀點,但也不乏有趣甚至精妙的看法。通信日久,兩人甚至會談及個人生活的點滴,流露出內心深處的感受。囚犯會談及他在破碎家庭成長的痛苦經歷,以及刻骨銘心但卻教人唏噓的戀愛故事,而女作家則忍不住對自己不甚滿意的婚姻作出種種暗示。不過,她始終保持警覺,點到即止。而且,也從不把自己家裡的地址向對方透露。她的戒心令她感到內疚,但對方畢竟是個陌生的犯罪者。

有一天,獄中文友來信說,他下個月將刑滿出獄,重獲自由。他希望能繼續跟女作家保持聯絡。為此,他給她寫了一個某商場單位的地址。女作家收到消息後,如夢初醒。她發現自己心裡冒起了不安,但是又同時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她決定先回信到那個新地址再算。一個月後,她收到從那個地址寄來的回信,信中洋溢著對新生活的熱望。對方表示自己重操故業,當麵包師傅,在一個舊朋友開的西餅店工作。他又透露,正打算以自己的經歷為藍本,創作一部長篇小說。少不免又向女作家請教了一些寫長篇的要訣。女作家對此充滿期盼,對文學的巨大潛移作用也信心大增。就算是一個教育程度不高,來自社會底層,而且又有案底的麵包師傅,也懂得欣賞文學,甚至創作文學。誰說文學只是少數菁英分子的專利?

奇怪的是,女作家回信後,對方卻一直沒有回音。她忍不住親身到那地址查看,發現那真的是一間小規模的西餅店。她遠遠地觀望,又在外面來回走了幾遍,但卻不敢走進去。她竟然害怕被對方認出。為此她感到非常羞恥。如是者連續去了三天,她終於鼓起勇氣走進餅店,裝作選購麵包,偷偷地四處張望。她始終不敢問店員,店裡有沒有一位叫做某某的師傅。回到家裡,她覺得自己的行為很荒謬。就算給她找到他,她打算怎樣?請他坐下來喝杯茶?談論他的小說進度?給他即時的指導和意見?還是給他送上自己的新書?

打消尋找對方的念頭,女作家的生活重回正軌,覺得事情還是告一段落為佳。大概過了三個月,報紙上的一則新聞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是一宗風化案。案中被告某某,被控性侵和意圖強姦兩個年輕女生,因為是剛出獄不久的同類案件的慣犯,被重判入獄十五年。就在同一天下午,女作家收到一包郵件,裡面是一份幾十頁的手稿。一看字跡,就知道是那位獄中文友的手筆。她連忙坐下來細讀,發現是一部自傳式小說的零散片段,前面關於主人翁的成長,中間關於一段純真但最終失敗的戀愛,最後的部分,則是幾次強暴罪行的詳細描述。女作家從未讀過如此驚心動魄而又令人噁心的文字。她感到猶如自己被強暴一樣,極端地憤怒和痛苦,但又同時羞愧得無地自容。與這些粗糙而赤裸的文字相比,自己那些為人激賞的情欲小說,全都顯得異常地虛偽和造作。另外郵件又附上一封短信,內容講述了小說創作的原意和遇到的困難,以及最終放棄的原因。又提到在過往的幾個月,曾經多次在女作家住處樓下徘徊,結果還是緣慳一面。最後他感謝女作家多年來的耐心教導和慷慨分享。女作家像是做了一場惡夢,甚至是生了一場大病似地,好幾個月沒法寫作。家人也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決定去監獄探訪那個人。她要代表所有被他侵犯過的女性,去面對他,也彷彿同時是面對自己。不過,她首先得向獄中的他寫信,要求把她列入探監者的名單。最後,她收到他的拒絕信。

《尺素》是那麼尖銳的一個幻滅的故事。我懷疑當中多少反映了小龍的心境。這本書出版之後,評價甚高,但小龍卻好像並不特別感到鼓舞。她漸漸停止寫作以外的教學工作,也不再接受演講的邀請,潛心於下一本小說的創作。這本看似輕盈的小書,叫做《津渡》。故事講一個快將結婚的三十歲女子,一個人去了大嶼山的大澳旅遊。在過河的橫水渡上面,她突然產生一陣天旋地轉的迷失感。她決定在由舊警署改建而成的酒店住下來,沒有通知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其實在寫作的時候,大澳文物酒店尚未建成,而那個靠一條繩子把小木船拖過對岸的橫水渡,卻早已被新建的鐵橋取代。兩者的並置完全是時空跳接。)當晚,在酒店的餐廳,女子遇到一個年約五、六十歲之間的男人。對方問她是否一個人,又問可不可以請她喝一杯。那人說自己在附近開有機農莊,每天早上會親自送食材過來,晚上有時也會過來跟客人聊聊天。他又說自己是大澳人,長大後出去念書,法律學院畢業,在區域法院當了二十多年裁判官,退休後又回到大澳來。女人有點不太相信男人的話,但又對他感到好奇。他既有教養但又有點粗獷的外表也十分吸引。女人告訴男人自己已經有未婚夫,男人立即舉杯祝她新婚愉快。兩人聊了一整晚,男人離開之後,女人回到房間,發現自己對男人的舉手投足沒法忘懷。此後三天,兩人多次會面,男人帶女人四處遊覽大澳,看過棚屋和天后廟,也出過海,上過山。就是這樣的一個定格於不同的風景的、氣氛平靜、結構鬆散、節奏緩慢的小說。《津渡》不像前作般富有戲劇性,情節幾乎沒法覆述。最後,也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有沒有發生什麼,以及會不會發展下去,只知道女主角再搭上那橫水渡的時候,決定取消婚約。

一如所料,《津渡》是個反高潮。它就像一團迷霧,讓讀者看得不知所以然。有評論者認為,在《尺素》的幻滅之後,《津渡》就只剩下風味,而沒有內容或意義了。當然也有人在「沒有故事性」上面做文章,甚至把《津渡》和《去年在馬倫巴》相提並論。那其實也不過是另一種不知所以然,沒話找話說而已。至於有論者反過來認為《津渡》過於通俗,向流行愛情小說靠攏,也就不足為奇了。怎樣也好,正如小說中的女主角正面對人生的轉捩點,《津渡》也可以說是小龍的小說生涯的橫水渡。從此之後,她就沒有再提專業寫作和經濟獨立了。我不是說她放棄創作,而是說,她接受了做為大學教授妻子的自己,不用再去煩惱什麼靠丈夫才能寫下去的閒話,以一個愛好者(也即是amateur這個詞的本義)的方式,繼續她的文學創作。

當然,龍鈺文還是龍鈺文。她不會因為不再著眼於銷量,而轉向冷僻或艱深的方向。對於文學形式的創新和實驗,一向也不是她感興趣的事情。可讀性始終是她的信念。在《津渡》和《朝暮》之間,相隔四年之久,令人一度以為龍鈺文已經「玩完」。這期間她只是出了一本名為《咄咄休休》的專欄文章結集。到了2008年《朝暮》出版,大家終於等到了小說家龍鈺文的回歸。也許由於這樣的心情,讀者對《朝暮》似乎看得比較寬鬆,很容易就收貨了。

做為愛情小說,《朝暮》把「忘年戀」的慣常模式倒轉了――它說的是一個初老女人和一個少年的情感。五十五歲的女主角是一個醫生,在大學保健中心工作,結婚三十年,兩個女兒已經大學畢業。她是個謹小慎微,循規蹈矩,對生活沒有任何不滿的女人。到了這年紀,一心只是等著退休和兩個女兒出嫁。除此以外,前面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期盼。令她完全意料不到的是,一個經常來看病的男碩士生,竟然對她表示好感。男生經常送一些小東西給她,又藉辭約她吃飯。她雖然覺得古怪,但也不以為意,以為只是小男生的戀母情結作祟。曾經在年輕時懷有男胎但卻小產的女醫生,一直對男孩子有著既疼愛又迴避的複雜心理。當她知道男生年少喪母,她便禁不住對他生起憐惜之心。一個學期下來,女醫生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對男生產生了微妙的感情,對他的健康和學業,甚至是私人生活也關心起來。當她聽到男生跟女同學交往的舊事,心裡竟然生出了妒忌。她警醒自己不要糊塗,及早結束這段曖昧的交往。可是,男生卻異常地堅決,並且趁機明確地表白,他愛上了比他年長三十年的女醫生。從他半年來的表現,女醫生相信他不是惡作劇,也不是一時衝動,但她沒法接受這樣荒誕的愛。她覺得除了她是女人和他是男人,所有條件也不對。而且,她對她自己的家庭有責任。做為緩兵之計,女醫生說,在男生完成碩士學位前,不要再提這樣的事。如是者又過了一年,男生碩士畢業,他再次向女醫生示愛,並且說:我已經完全準備好了!你呢?女醫生坦白地說:我和你之間,不可能有性。這個我接受不了。男生便說:我不需要性!我只需要愛!

小說的下半部,才是考驗的開始。從向丈夫提出離婚,到女兒的不解和責難,以至於親友的鄙棄,女醫生幾乎失去了前半生累積起來的所有東西。她擁有的就只是獨立的經濟能力和一間自己的房子。她在人世間幾乎尊嚴盡毀,就算是新認識的人,她也不敢向對方披露自己和男生的關係。在陌生人面前,她樂於被誤會為母子而不加解釋。可是,男生卻堅持雙方應該光明正大。為此兩人不時出現爭吵,但是很快又會和解。女醫生決定在退休之前,支持男生完成他的博士學位。除此,她沒有更長遠的打算,也做好了對方有一天要離開她的心理準備。男生卻向女醫生做出承諾,將來成為大學教授之後,要照料她的餘生。最後,男生向女醫生求婚。他們在沙田婚姻註冊處簽了字,兩人勾著臂,靜靜地沿著城門河畔前行。看不出是朝陽還是夕陽的金光,斜斜地照在兩人身上。

這樣的小說,簡直是個童話故事。但是,小龍卻有能耐把人物的心理寫得絲絲入扣,令讀者完全信服他們的行為。這對作者來說,需要等同於小說中那個男生的自信和決心。小龍的小說幾乎都有這樣的特色,那就是把不可能的處境寫成可能。她的小說沒有幻想或超現實的成分,全都是切切實實的生活描寫,但卻一致建基於某個不合人之常情和常理的設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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