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廖偉棠／異客 四首

◎廖偉棠

．

夜車高雄北上

大塊燈火如割剩的田野

猛扔進中年的黑洞

呼息寂靜任由高鐵的利輪碾磨

抱著女兒在每節車廂之間窺看

蹲地而睡的鬼魂是我

空置的電話亭裡打不通電話的異客是我

在不存在的岔道口把快車扳到另一條鐵軌的野孩子是我

女兒，你快看，這都是日後你將愛上的人。

在左營沒有上車，背著軍刀苦苦尋找仇人的老兵是我

請繼續往下閱讀...

大塊燈火如熄滅的心臟

揮灑在蝙蝠群的豔舞中。

．

母星

我們尋找一間停業的外星人博物館

像兩個賈木許電影裡的角色

因為繭殼已經蛻盡

我們把鄉音斂入舊翅

．

半夜在陌生旅館醒來

寒意依舊是香港的寒意

胃裡的愛玉冰化不掉

昨日的蛙兵在潛泳，匕首未收鞘

．

兒子的腳擱在我的肚子上

暖意也依舊是香港的暖意

夜拋棄我們如一隻巨大的蝙蝠

我們不斷上升，銀河中一條倒淌的支流

．

徒然呼喚母星，我們心臟的特務

有人在遊樂場一角的火爐塗鴉前面

聚攏了真實的火苗

發動簡陋的飛船，我為復仇者引路

．

重訪艋舺

阿公，毋招我魂。

事實上我早已在清朝的一場地震

或者瘟疫中死去

於是所有矮窄昏暗的旅舍

都是我曾焚稿的病榻。

於是所有堅韌潮濕的陰道

都是我再生的楊桃樹——

捕逃籔。

．

阿嬤，毋棄我船。

街角的女子沉默如山羊

長腿上的細紋流下一串銀光

我跪下擦拭她們以莽葛之鋒刃

而得以成為菩薩。

哦少年仔你在說什麼？

你襠下的短刀割疼了巷里踉蹌的風

哦阿爸你在說什麼？

．

阿爸，你的刺青篡改了

雜種的死亡。

你的檳榔嚼碎了漢陽的槍托。

阿妹，我們可以一起變老了。

．

夜宿碧潭，憶黃粱

舊患隱隱作痛

一如此刻枕下碧潭

瞬間入睡疑在飛機上

巨翼傾斜穿越雲層，風雨雷電

我從床上滑下雲端

醒來之後是明月高掛，半宵無眠

．

那時我沒有愛過幾個人

看見碧潭時已經傍晚

一池空苦，盪出純白鴨艇

看不見的父親在用力蹬，妻女脆笑

陪我一起臉紅的老虎，其實

比我今天年輕不少

．

那時我們倆的清貧

加起來像一瓶青啤

在山腰收割著十八年前後的雲

直到大陸荒蕪，列島把我們忘卻

滑翔於此月夜

然後被滿空砲火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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