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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劉崇鳳／魔法
圖◎洪璿育
◎劉崇鳳 圖◎洪璿育
一
天即將要黑了。
鐵杉林裡最後的黃昏，沒有想像中金黃色的斑駁葉影，攀升至海拔三千公尺之前，我們有的只是幽暗與陰冷。風呼呼地吹，大家走到累極，前方隊友離我們有一大段距離了，不知抵達山屋沒？
寒冷與疲倦雙向襲擊，我轉身，女生們走路的神情恍惚，除了機械式行進，更多是咬牙苦撐。「小泥，妳還好嗎？」一個女孩嘴唇發紫。小泥面容蒼白，向我虛弱地搖頭微笑，又舉腳前行。
這支隊伍共十二個女生，純女性隊伍讓我們顯得特殊，但不代表我們不能。古咕和滾滾帶四個女生走在前頭，腳步略快已不見蹤影，其餘五個走得慢的女生則跟著我。過了鐵杉林，還有草原要穿越，我不免有些焦慮……風大又冷，該如何走入毫無遮蔽的夜間草原？一思及她們可能走不到山屋，我就有壯士斷腕的覺悟──摸黑或延遲都好，都不能阻撓我們停下來喝點熱的！
快手快腳下背包、掏爐頭煮薑茶。幾個女生一一輪過鋼杯，熱辣辣的薑茶滑過喉頭，我看見所有人的微笑，眼神愈發堅定，薑茶喚醒我們的覺知，繼續努力走下去。
當所有人都整裝待出發，只有我還忙著打包：爐頭、食物、鋼杯、瓦斯罐、保暖衣物散落一地……我有些羞赧，卻冷得手指僵硬有些不聽使喚，想加快動作卻更顯手忙腳亂。阿蕨蹲在地上幫我把倒地的大背包扶正、小溪撿起地上散落的紅色刷毛衣給我，她們明明已經走到好累好累了，在這個時刻卻能給予我力量。
天色已全暗，我轉過身，成排女生靜靜看著我，我點點頭，出發。穿出森林迎向大草原一刻，我覺得我們像一群堅毅的女知者：虛弱、畏寒，但擁有源源不絕的相信與力量。
離奇的是草原無風，谷地方向有一抹腰帶也似的白霧，讓夜迷幻又溫柔。盞盞頭燈相連，在這個時候給予微光，光芒與光芒緊挨著、呼應著，成為暗夜草原上一道緩慢的流星。即便如此，一行人仍愈走愈慢、愈走愈慢……慢到當我回頭，發現隊伍如一部史無前例的慢版默劇，一時驚得呆了，簡直慢得出奇，又真的向前挪移著……每一個都舉步維艱，卻沒有一個想放棄。
雲霧飄遊，她們隱沒在霧裡了。既然看不見那就歌唱吧！這草原、這暗夜、這絕冷的山，我要為她們而歌，清亮的吟唱能穿透大霧，傳遞到彼端。我歌，求取大山包容寬待，考驗時有冷酷，而一群女生全力以赴，所以我更要歌。歌聲穿透暗夜，成為某種指引，擔憂操煩逐漸淡去，我確信不用回去陪她們，我知道她們會走得很好。第一個女生穿出了霧，隨後一個個走出了魔幻的白，一步、一步，疲累而篤定的身影比任何時刻還要更鼓舞人心。天很冷、路還長，這畫面卻美得震動了我。就這麼看著，深深把它看進去，彷彿日後再經歷多少疲憊無盡多少絕望無光，都會因這畫面的存在，而得以有勇氣向前。
月亮出來了，白光照耀成片草坡。我們踽踽而行，停下喘息片刻，有人躺平在土地上，大口呼吸。連說話也顯得浪費體力。小溪低低哼唱了一段〈天頂的月娘〉，好好聽。
有神護持，原來是這個意思。
二
岔路取右，我隨小徑蜿蜒，審馬陣山屋就快到了，我不免心急，腳步不自覺加快。一行女生仍在大後方如蝸牛般緩緩爬行，好想告訴她們，終於要到家了！
看了一下錶：晚間八點十分。走到山屋前，我突然放慢腳步，迴身看向後方，等大家到了再一起進去吧……不料山屋的門就在這一刻咿呀被推開了，一位女孩探出頭，與我大眼瞪小眼，兩人都驚愕地說不出一句話。女孩瞇起眼：「……是妳嗎？」她問話的樣子有些恍惚，像在做夢，彷彿她已推門探看無數次。
「是！」我的朗聲回應讓當下瞬間清明。看來是破梗了，無法等後面五位女戰士到齊了。
女孩有種如夢初醒般的驚喜，立馬回頭宣布：「她們回來了！」屋內一陣騷動，我有種回到喧囂塵世的輕鬆感，身體鬆懈了下來。「啊，快點熱湯！」「天啊，她們真的來了？」「過去一點，挪些位置出來……」小屋動盪不安，我才意識到已到隊友們的等待有多長。
是夜，相當熱鬧，六個女生對六個女生，歡天喜地嘰嘰喳喳，山屋太小無法擁抱，只能相互訴苦。走不到的身體遭磨難、走到的被等待凌遲，沒有誰比較好過。但若不是患難與共、幾乎被逼至臨界點，怎會有如此深刻的體認：相逢相聚之難得──生命是亮眼的正紅色。
只是，小泥甫到山屋沒多久便吐了。在眾人爭相訴說、鋼杯一個傳一個的歡欣鼓舞中，她在角落吐到臉色慘白，完全無法加入，高山症狀讓她成為獨特且無法漠視的存在，成為溫馨甜蜜的夜的隱憂，每個人在笑的同時眉頭都沒放鬆，提醒著我們，一切如此真實。
三
上山前一日，我在宜蘭一間岳王廟中掛單。
那天早上我抑鬱難安，出發在即，在廟中走上走下不知如何是好，最後跪坐於岳武穆王前，兩側高大粗壯的紅柱子讓人心安，我才有辦法盯著左手中指上的傷口，看著包紮的紗布，看著它、好好面對它。
那是動身到宜蘭前，在自家廚房處理農作，不小心切到的傷口。因正在趕時間我無法搭理它，但傷口切得很深，沒能止血，最後我隨便用衛生紙和橡皮筋綑紮就出門了。乖乖到醫院縫針包紮，已是三天後的事。
面對這傷口，我惶惶不安。上山前仍未能拆線，因落在指尖，防水膠無法緊密貼合，這使得我不得碰水──只要稍有感染，高山上妳吃不完兜著走！尤其自己是領隊，不允許有任何差池。只是，好端端的為何會受傷？傷口隱喻著什麼嗎？
我害怕傷口的隱喻。我不想探究、也不想知道。
集合在即，我卻跪在岳武穆王前，抑鬱驚惶、脆弱不堪。那時正值台灣社會為頻傳的山難事件沸沸揚揚議論的時期：「梁聖岳與劉宸君到喜馬拉雅山區健行失聯四十七天，一人獲救一人死亡。」我並沒有為此翻查詳細的新聞內容，我知道新聞會播些什麼，多看無益。我沒有看任何新聞，卻感受到整個社會被快速膨脹的躁鬱所充斥，而為新聞瘋狂鼓譟與爭論的另一面，則是登山者（冒險運動者）的難言與哀傷：只要走出舒適圈、跟隨渴望去闖去冒險，我們隨時都可能被貼上自私不懂事的標籤。
而我不知道，這次牽引純女性上南湖山區，能否平安歸來？我的緊張倉皇從何而來？是嚴肅審核與責難的社會之眼、還是這傷口的隱喻？
我看著傷口，低下頭，向岳武穆王承認：「是，我害怕……我好害怕……」一顆眼淚滑了出來，跌跌撞撞、隱忍多時。帶隊多時，我從不曾這麼害怕過。
害怕的不是山，是社會對冒險運動者長期的偏差印象。彷彿說再多都不被認同、彷彿一出發就是任性。我孤零零地跪在這裡，承認我的台灣社會與我為敵。
說出口以後，壓抑許久的焦慮茫然，就隨眼淚掉出來了──我想岳武穆王懂得。他允文允武、征戰沙場，最後君王卻誤信讒言，與他為敵，賜他一死。那不被支持的痛苦與驚恐，我也懂得。我向岳武穆王祈求勇氣與智慧，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迎接考驗。就在那一刻，我感到心安。
起身，走進房間背起大背包，向大殿深深三鞠躬，帶著手上的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廟宇。
四
這天自審馬陣山屋出發後，即將過五岩峰（危險地形）前，我們在岔路口休息，我憂心忡忡，比過往都如臨大敵。滾滾走來提醒我，隊伍狀況不佳，須小心評估。
小泥撐過一夜，依舊舉步維艱，無法再多說話；笑笑整夜失眠，她癱倒在灌木叢旁，揮手跟我說：「沒關係，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幻想著她的眩暈症，會不會在過地形時冷不防襲來？
我盯著前方的五岩峰，懷疑起繼續前行的意義。
綸、萱和妤的精神很好，她們面朝南湖大山驚歎著；娜與安各選了一個角落安靜呆坐；阿蕨四處亂走，我感覺到她隱而不言的恐懼；小溪則開心地拿了一個米果給我：「喏，很好吃喔！」……隊員狀況不一，共識在遙遠的彼端。沒有共識，便不能同心。這種狀態下，前進是危險的。
壓力好大。我想起岳武穆王前那句話：「我害怕……」盯著手指上的傷口，當初就是為趕時間而受傷，那麼，非得在現在趕著過地形嗎？天氣很好，時間也對，但人並未整合完全。
我暗示也許下撤審馬陣山屋的決定，引起綸和萱不解的眼神。我坐在那裡，向大家揭示自身的脆弱，與她們分享岳王廟的早晨：分享我的傷口、我的恐懼。
訴說時，為了忍住那一顆眼淚，不自覺顫抖。
綸站了起來：「不如每個人都說說心裡話吧！」擺出DD（dragon dreaming）陣式，說這是社群學習系統其中一個方法，兩支登山杖接起來很長，擺在地上就像這條長長的山路，選吧，每個人選出心中想去的所在吧。
忘了最後是幾票對幾票了，但那個下午結束DD後，我們哪裡也沒去，只是圍著坐成一圈，相互訴說了更多。氣氛從緊張低迷緩解為輕鬆自在，笑笑卻在此時愈吐愈厲害，如噴泉一般釋放。眾人勸她到一旁休息，她卻堅持在我們圍成的圓裡，這樣她才能一邊吐，一邊聽我們談笑。
午後交心的時光溫軟，女孩共感的笑容很美，間雜著笑笑時不時的作嘔聲，如同前一夜相聚歡中的小泥，成為獨特的存在。高山團隊生活確實不輕鬆……但一旦達到共識，有共同支應彼此的方向，又充滿溫暖的動力。
一行女生決定下撤到審馬陣山屋過夜，好好吃一頓晚餐、好好睡覺。隔日，想前進南湖大山的人便前行，不前行的，便擁有一天的自由──不去南湖圈谷又如何？大片的審馬陣草原屬於我們，哪裡都是家、哪裡都有夢想。最好的目的地，自己決定。
次日，大家都找到自己的位置。拆隊是拆隊了，卻有志一同，相互祝福與支持。那是所有人都願意多耗去一天的時間相互理解與自我覺察，才摸索出來的平衡。
後來，每個人都很快樂。
五
沒有任何決定、無關乎好或不好，只有眾人是否心安自在、是否願相互扶持、是否清楚自己將走往何方。
能夠平安下山，真的很好。我吻了吻我的傷口。想起夜間的魔幻草原、威武嚴峻的五岩峰，至今仍恍如夢中。
「平安」不是祈禱來的，是要鼓起勇氣去穿越去努力去經歷，才有辦法抵達的。
所以當你問：為什麼要去？
親愛的，放鬆一點，放鬆、再放鬆。來，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因為如果沒有去，就不會出現魔法，也就沒有這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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