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黃志聰／賽鴿

◎黃志聰

庭院飛來一隻鴿子。

像個盡責的清道夫一樣，牠一來就把堂弟豢養非洲鸚鵡吃剩的米粒及飼料啄食得乾乾淨淨。看牠腿上圈著腳環，料想是飛累或迷途的賽鴿，待補充能量，恢復了體力，找到飛行方向後便會繼續牠未竟的旅程。

第二天傍晚，那隻鴿子又出現了。或許是飛行比賽時的大場面看多了，我在近距離看著牠，牠也不太怕生，只管以自己的節奏低頭吃食，然後信步走到水窪處喝水解渴，飽了逕自振翅飛走。然而幾天之後，牠像找到可窩居之處的流浪漢，晚上索性就近移居到不必餐風露宿的窗台上過夜，彷彿賴著不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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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偶爾在夕陽西下時去看看這隻鴿子吃食，聽牠咕咕叫，逗牠玩玩。屘叔以前曾飼養過賽鴿，因此我對鴿子並不陌生。牠雖然一副歷盡滄桑的模樣，但細看身形頗為結實，振翅起飛時迅捷有力，眼神銳利如鷹，應該是隻貨真價實的賽鴿。

這可引起我的興趣了。賽鴿想必經過長期反覆訓練，認路能力極強，具相當忠誠度，而且只要在飛行比賽中得到名次，贏得獎金，主人一定讓牠過著如貴族般的生活，吃住都是高規格，所以牠也應該會想辦法飛回原居住地才對，何以落到我家庭院來撿拾被吃剩的食物呢？

原因不外乎是這隻賽鴿的年紀有點大了，或者受過傷，可能已經不符戰力，以致於被現實的主人棄養了。為了生存下去，牠必須到處飛飛停停，尋找另一條飛行的航道。我家環境或許不是牠理想的窩居之處，然而時勢與現實所逼，從吃香喝辣淪落到粗茶淡飯也得坦然接受吧。

然而，有時「坦然接受」也並非那麼容易。

載母親看醫生時，由於求診人數眾多，因此後一號看診病患都會先被叫進診間一隅預備，這樣號與號之間就可以無縫接軌，藉以縮短其他病患等待看診的時間。母親被喚入診間時，掛前一號的阿婆忿忿不平地在醫生及護理師面前指摘兒女的不是，說到以前為孩子們把屎把尿，做牛做馬，而今她老了，沒辦法幫忙賺錢貼補家用了，還忙著生病，算是沒什麼路用的老人了。於是回診時，孩子們一大堆推託的理由，百般不願意載她到醫院來看病，她只好自己瞎子摸象般，轉好幾路公車前來。

我和預備看診的母親不小心聽到阿婆抱怨這些清官也難斷的家務事，頗覺尷尬。阿婆又說平常在聽廣播節目時，主持人都會開放時段供聽眾叩應進去東扯西聊，有時一些歐巴桑會聊到養兒不孝的話題。棄養問題被老人們視為一顆不定時炸彈，擔心不知什麼時候會轟然爆開，炸到自己。阿婆感慨說愈怕愈會發生，如今她真的被炸得體無完膚，連心都炸碎了。

出了診間，候診處還有許多隻身前來，或者僅由外籍看護攙扶陪同看診的老人。他們之中，有的身形痀僂，走起路來醉酒般搖搖晃晃；有的則是眼神落寞，面容裡藏著抹不盡的風霜與不為人道的委屈。這些成了醫院裡令人不忍卒睹，卻又如此稀鬆平常的場景。

彷彿看見，候診處與我家庭院重疊在一塊，而賽鴿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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