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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吳鈞堯/你也來了 - 2之2

2018/10/02 06:00

圖◎徐世賢

◎吳鈞堯 圖◎徐世賢

多年後,我成為一個作家,常應邀分享寫作。關於這一晚即將發生的事,我提過好幾回。比如,談到台灣解嚴,黑悶的社會裡,種種的壓抑有了一道起跑線,情欲也等著跑出。我飛快地看了觀眾一眼。他們是高中生、大學生,有男生、也有女生。有幾位出席者年紀稍長,大約是教師或助教,不是坐第一排,就是選最後一排坐。我輕咳一聲,輕易而熟練地端出回憶中的會議室。彷彿它已被製作為一個舞台,我除了演出,也負責口述。

我跟許兵面對面而坐。許兵說家裡背債,需要他掙錢周轉,他利用假日,湊齊了十來萬。我吃一驚,知道他到台中是為了籌錢。許兵提過那場小型宴會,來了好幾個大人物,他不便說是誰,慫恿我自個兒去看。我隱約猜著了,但假裝沒聽懂,又不能真的不懂。我說自然生陰陽,都有遇合的道理,有些事情既是違了理,就別陷入了。我叨著前些時候,跟許兵說過的話。許兵盛讚我說得好,若能出席他們的台中宴會親述,自然風行草偃,大伙兒額手稱慶。我不是什麼才,或許倒是一塊柴,但至少知道不要讓火燒了,自然不去台中。

我打量許兵。他的眉目很像後來流行的煙燻妝。活脫脫是電影《神鬼奇航》強尼.戴普的樣子。許兵卻更精簡,沒那些蘭花指,不曾扭著腰說話。而且,他沒裝扮什麼,自然就煙燻了。他像是一吹氣就要倒,但經過兩天一夜,我想像中的狂暴、淫亂,以為許兵該要脫水乾旱,卻連臉皮都沒減去一分。他乾淨而枯白,而每一種東西到了他手中,都像是炭化,變薄了、顯脆了。他是穿草綠色軍服,同時那也是一副蟬衣,半是明透、半是風口。

我的打量許兵知道。我知道許兵的知道。所以,我不願意說,也不願意再去揣摩。許兵也不說話了,看著我,彷彿他隨著我的想像,回到昨天的現場。

我述說的腔調忽然低了。眼前是一扇形的演講廳,坐次由少而多,是一朵半開的花;眼前更經常是兩條直線、兩堵牆,往後延伸,是教室、是演講廳,隔得方正。觀眾席坐著高中生、大學生,男生與女生,都成年了,有的有愛情,有的沒有愛情。是,是許兵坐在我前面,身體前傾,半跪在我跟前。許兵雙手捧著我下頷。仰著臉,是為了讓我看他,或是更把我看仔細了。他就定穩在這個角度,雙手沿著我的衣襟向下移滑。

我為什麼不移動,事情來得快,嚇傻了?我邊說,仍暗暗問自己。不過十餘秒,許兵的手不是手,更像是兩條蛇,而且長手、長腳。我的胸膛不過如是大小,但在那一刻是寬廣無垠,而且還種滿小麥。已近收成時,飽滿的穗尖往前點啊點、向後頓啊頓。因為好風與好陽光,小麥都打著瞌睡了。我跟小麥都處於一種飽滿,坐著啊站著啊,等待被收割。

我到了遙遠之地,尾隨一條微笑的蛇,但其實,我只是從上衣的第一顆鈕扣,走到最後一顆。我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被解開了。我只感覺著,一片有著陽光的小麥田。

我在談論同性戀書寫,被無聊地懷疑是不是同志時,也曾帶著一點炫耀,以輕薄的姿勢、亢奮的嗓音,述說我跟許兵一起共度的會議室。

我討厭自己變成孔雀,但是,這是真的,適時的一點俗,可以把故事說得飽滿。我直接以酥麻形容許兵雙手的移動。我回味當時來不及細細品嘗的手的游移。我說得激切,好像正打開會議室,走上舞台,坐椅子,等著被完成後面的情節。大學生、高中生以及男生跟女生,隨著我的口述,眼睛都笑成一個彎。如果我夠清醒或者當天正好累了,我會在喧譁中停頓下來,臉上兀自微笑,內心卻塵沉。

我問自己,何以撤掉會議室所有的牆,讓一個密室劇情,成了公開情節?我無法解釋自己的粗暴。很可能,粗暴也無法解釋我。

不管是哪一個版本,他們都是真的,許兵在我左臉頰,親了一下,它的濕度是真的。我沒有推開許兵,是真的,我像被招待了一趟淺淺的性愛之旅也是真的。我的身體沒有什麼強烈反應也是真的。我的褲襠被許兵暗暗解開、我發覺了但沒有推開許兵也是真的。如果再多給我們三分鐘、五分鐘,我沒有把握我會不會激動興奮,也是真的。但是,沒有如果了。

許兵事先頂上的椅子發揮作用。門被推移,椅子咭咭,聲音由小而大,像車子急剎。我想起這聲音,像看到車子失速撞翻護欄。天氣大好,車窗漾著太陽反光。海,汪汪藍藍,散布礁石,土黃色、黃色以及生鏽的黃,浪打過來時,雲都是白的,捲起的浪也碎得銀白。車子飛著,有點弧度,更多的是筆直,所以車子,便穩定地直直而飛,不曾墜落。

我想得夠久了,該回到現實,解釋副營長納悶會議室有燈光,推開了門。

從門閂被轉,到椅子被移動了一個大劃子,才幾秒的事。我面對門,才站起來,順勢拉好拉鍊,扣上褲頭,許兵起身回頭,兩人齊聲輕喊,「副營長好。」我解釋許兵家裡有事,找我訴苦。副營長點頭,提醒已過了十點,不要太晚。

事情,就到這裡了。

事情,是從這裡開始了。

冬天過了以後,我退伍了。許兵在營部會議室,跟我要了住家電話。

那是激烈的一聲拍,是「驚堂木」或 「震山河」都好,但始終,它們剩下遠遠的注視,而失了聲音。我看著日本殖民時代遺留下的總統府,它很優雅地看著我。它的模樣讓人遺忘它是政治的核心。

有一個網路笑話是這麼流傳的,什麼路,最快到總統府?一、忠孝東路。二、介壽路,現在稱「凱達格蘭大道」。三、重慶南路。四、五、六等等。答案是「水泥路」。

我們的居所、軀骸、聲音,是透過水泥而連結了。我下樓,不單只有左、右兩個方向可以走,我還可以往前,過重慶南路,過對街騎樓,走進「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騎樓前,曾經有個景觀是「胖達人」麵包店。它的資本結構,我與消費大眾都忘了,但都記得藝人小S曾為它代言。標榜天然卻多用合成,在台灣陷入起雲劑、塑化劑、地溝油等食安風波時,讓台灣顏面掃地,尤其是在大陸同胞面前。「胖達人」改組,大約秉信「不信人心喚不回」,換了招牌,加了好幾支促銷麥克風,每回經過,我都聽到新的麵包店不同的促銷。對於喧囂與風波,我只習慣經過。偶爾聽到誘人促銷,還是會進去挑選幾款麵包。

「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也可以當做考題,答案不難回答,一是它的舊名。二是,它是什麼「族類」的大本營,白先勇的《孽子》以它為背景?答案是「新公園」、答案是「同志」。

我下樓,往左往右,多有事的,唯有往前走到公園,是為了緩和精神。80年代,我還是高中生,有時候也來。入口處兩隻銅鑄的牛、露天音樂台以及八角亭、池塘,三十年來不曾改變。它最大的改變是幾年前,拆除了圍繞公園的正方形柵欄。以前僅大門與側門出入,現在到處都是出口與入口。

我多下午來,有時候晚上也來。一直忘了介紹我了。我是出版社主編,寫些小說跟散文,我說,都屬邊緣,不入主流,出版成書,總是害苦出版社。我這麼說時,總壓低頭,真心誠意感到羞愧。一米七的身高,又縮了一號。於是便有了這定律,我的書籍未必多精采,但為我出書的出版社,都具有理想性了。我依附著旁人的理想而生,經常顯得畏縮。幸好不胖,夏天穿針織衫、冬天襯衫配厚外套,加上編輯事務單純,容貌還有著大男孩模樣。所以,我若在傍晚,陽光懨懨的時候,進了公園,且盤桓超過十分鐘,便會有人影綽綽靠近我。他們絕少上了年紀,多是事業有成、打扮時尚的中年人,或是看來懵懂,不出聲詢問,在一旁兜著我,很怕走近一步,觸犯了我的底線。我不是同道中人,沒有耐心跳什麼求偶舞,同時納悶來者判斷力太差,因為無所事事而來、以及為了有所事而來,竟然無法分辨。

我參加活動多搭乘捷運,回程從台大醫院捷運站出,走襄陽路口。有時候沒事,便跟自己說,故意繞遠吧,踱到音樂廣場附近。公園長板凳不少,沿小柵欄的公園邊,或在蓊鬱樹下,最常滿座的是魚池旁,鯉魚爭啄遊客餵食的餌,金、黃、金黃的以及鮮紅條紋,擠成好個顏色漩,彷彿再擠壓下去,群魚就要化成龍身了。

我看了一會魚,魚池邊沒有位子了,我總是想不明白,怎這麼多無事的人,閑在公園?老人跟小孩還可以解釋,年輕以及中年人,不正該上班嗎?我踱回音樂廣場附近,點了一根菸。菸沒抽完,一個中年人朝我走近,站了又走,走了又沒真的走,一直找著機會,對上我眼神。眼神,能多近哪、能多遠呢?中年人盯著我,語氣鮮跳如魚,開口問我不用上班、沒事啊、專程來公園抽菸?我最早看到中年人一雙鞋,不油亮,但乾淨。西裝褲剪裁合身,小腹微禿與厚實的腮幫子倒扣得起來,換做是應酬場合,該是讓人交心的親切型人物。但是,場合不對哪,這在新公園,而不是鼎泰豐餐館。

我冷著臉看他,三點不到,還不是夜了、黑了、暗了,怎麼就等不到夜色把臉、樹以及燈光都一起模糊了。中年人不以為忤,似乎習慣了這城市的無禮、粗暴,也有一點點責怪自己的意思。我拉緊敞開了灰色大衣,這倒提醒了我,已是秋天了。

雲,沒有左右,風是亂的,天空皺了,樓很新。陽光好的時候,帷幕玻璃非常刺眼。它們習慣分岔,把一個太陽散成好幾片光。我看著中年人走遠。瞇眼看著他的背後,大樓靜靜的反光。瞧著,非常無事,或者,以為無事。

我大聲地喊了一聲「喂」。中年人拉緊大衣,也把感官包裹了,竟沒聽見。我只得喊第二回。中年人聽到,驚訝回頭,快步走向我。我想起許兵。膚白、薄唇,活像個女孩,但我在他面前,又更像個女生。許兵可曾在許多個日夜交替之際,持牛皮紙袋等信物,進公園來?算算時間,許兵該中年了,仍白嗎、還瘦著?就像眼前的中年人,時光前推二十年,青春還沒敗壞之時,它留下的吻,雖然暗了、也太潮濕,但模樣卻都青棱棱的。我緩和神色,略帶歉意地說,想點第二根菸時,發現打火機壞了,料到他有,喊了他。中年人真的有,還是防風的,順利點著。我問他,要一支菸嗎?中年人愉快接下菸時,臉上遲疑還沒退下,好像說著,怎麼是你喊我呀?

我與陌生中年人,在新公園一起抽著菸。沒話可說,索性就不說了。兩個男人站著,像一對至交,其實不知道彼此名姓,以後也不會再見。但是沒關係。我們懷著不同心事,如同祈禱一般,沒有事情可以打擾這一刻。

我彎腰,踩熄菸,丟一旁垃圾桶,拍拍中年人肩頭,道再見,往公司方向走。我直走能到總統府、右轉會到武昌街,但這時候,我只想快點回公司。庶務多著呢。編務、會議、以及流言到處流傳,尤其到了網路時代,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極容易被找著的,微信、臉書以及信箱,常常都是信。有認識跟不認識的人,寫信給我。

中年人會默默目送我離開嗎?我無法規範他的眼睛,該是方的還是圓的,只忽然想了起來,許兵,是不抽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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