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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四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天空/陳其育

2018/12/12 06:00

圖◎黃子欽

作者簡介:

◎陳其育

陳其育,1980年出生,在雲林西螺農村長大。輔仁大學新聞傳播學系、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畢業。待過電視台、報社、網路媒體、總統府。

得獎感言:

五年前,女兒出生,我陪住月子中心,望向對街考試院長官邸,察覺她的成長環境註定與農村長大的我不同,想寫點我的故事,讓女兒未來能懂。這五年起伏波折,時寫時停。受獎當日,女兒在台下大喊「爸比」,我重獲力量。

★★★

天空

◎陳其育 圖◎黃子欽

莊裡的男人在掘耙了幾世代的土地後,仰望起天空。

無從考證是哪位先知向本莊宣報了這項福音,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我莊男人已是虔誠信徒。

清晨在女人醒前,男人已登上樓台,浸浴晨曦,仰首祈求美好的日子像曙光般到來。哼!不像樓下廚房內邊打哈欠邊張羅早餐的女人,只顧眼前溫飽,對應許時日既不求也不盼。

是對遠大、美麗未來的信念,讓我莊男人堅忍地站在樓台,毅然地搖起紅旗,激勵空中的鴿群盤旋復盤旋……

約莫在莊裡小學生吃完早餐背起書包出門時刻,一陣又一陣的哨音傳來。這哨音不像軍警配置的不鏽鋼哨那樣冰冷銳利,而有著滄桑又溫柔的音質,像愛人的低喃。多年之後,我在城裡的唱片行首次聽到洛.史都華的歌聲,倏地想起當年沿莊內馬路魚貫上學時耳邊迴盪的哨音。

哨音起,鴿子便知收操了。這時鴿群會放緩飛行速度,繞著螺旋航線返回鴿舍,鴿子飛落,隨即爭先穿過柵門進入籠舍。一番激烈操飛,鴿子已飢腸轆轆,一見飼主,即撲身索食,但這副可憐模樣動搖不了我莊男人。訓鴿如同練兵,鐵打紀律,再渴再餓,也得待呼吸緩和、心跳平穩,才能喝水進食,稍一縱容,輕則傷脾損胃,重則致命。

中午,鴿子在各自籠房休息,此時我莊男人會像醫生逐一巡房關切,但與醫生不同的是,我莊男人視鴿如親,不會邊問病情,邊寫下一床病況。因此,往往一巡忘時,猛然想起中飯沒吃,隨即奔進廚房,掀開菜罩,扒飯灌湯,旋踵鑽入發財車,猛踩油門,拐進田間道路,留下後車斗上歪歪斜斜的「農用」白字殘影……

當口袋式收音機奄奄地嘟個幾響後,忽地一個高八度的長音嘟,「現在是中原標準時間下午一點,這是XX廣播網……」這時嘉南平原上的日頭燒得正烈,廣袤裡只見我莊女人戴斗笠、裹花巾、套布袖、包膠靴,猶若在遙遠星球探險的太空人。太空人探的是人類未來,我莊女人沒那麼偉大,人類未來是你家的事,她們向來只顧眼前。

「夭壽咧!我若毋顧眼前,天頂會落三餐嗎?」對我莊女人,眼前這些莊稼比一切重要,只要菜長得好、米結得實,就能賣錢,有錢就能買魚買肉,付水費電費瓦斯費小孩註冊費……多的錢還能存錢跟會。對!話說女人們嫁進莊前,莊裡有幾棟樓房,十根手指頭算還有剩,「若毋是查某人吃苦耐勞、省吃儉用,恁呷查甫人連住攏住無路,還想飼粉鳥?」

古有明訓,當女人論其貢獻,男人若無順勢阿諂幾句的本事,最好就是閉嘴。偏偏我莊男人硬要回嘴:「開賓士的,有放粉鳥的,就是沒種田的。」此話一出,免不了就是一場激戰。我莊常年烽火,百年後或許歷史學家會這樣歸結:「戰火源於女人認命,男人不認命。」

認命就是認輸,我莊男人如是說。命是可以創造的,如同冠軍鴿。如何創造冠軍鴿?配種是關鍵。講到配種,我莊男人一人一把號,各有所好,有紳士配淑女,有美女配野獸,有黑白配、老少配、高矮配、胖瘦配、東配西配……族繁不及備載。

我莊世代種地,祖父輩前,終日勞苦,甚難溫飽,父執以降,勞碌依舊,但勞而有獲,難成大富,亦不匱缺。這種寒耕暑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並非不好,只是我莊男人受夠了!他們想擺脫土地的枷鎖,擁抱自由。既然土地沒有自由,就向天空求吧!人,上不了天,鴿子可以。

當鴿子從核桃大的蛋粒掙出那刻,一副楚楚羞嫩樣,卻已啣負解放我莊男人的使命。為確保這些出身超凡的鴿子得以安然成長,牠們被安置於幽靜密處,外頭布署毒餌、鐵蒺藜等防禦工事,阻絕貓鼠進犯。環境有醫療級的衛生,採光好,通風佳,日日清掃,週週消毒。牠們的膳食揉合科學與傳統,既重視脂肪、蛋白質、維生素、碳水化合物、礦物質、水分之均衡,且依四時節令摻配溫熱涼寒屬性藥材調息補氣。讓幼鴿住好吃好,無非希望牠們能以最佳身心因應日後的艱苦訓練。

台灣人對賽鴿設下極苛刻的規則,就連鋼索特技員、西班牙鬥牛士,甚至是以搶地盤為生的角頭兄弟們,只要一息尚存,都有再戰的機會。然而,台灣的賽鴿一生僅有一役。最無情的比賽往往也是最公平的比賽。一生一役,輸贏之後,一切歸零,生命更迭,天地復始。

鴿子出生六個月後就要參賽,片刻不得蹉跎。滿月,羽翼漸豐的稚鴿要學著離巢出舍,此時,牠們四顧茫茫,只敢在籠舍周邊踱步。幾天後,當這群鴿子再次出柵,牠們依然走走停停,只是探查的範圍更大了,牠們走到籠際停下,再一步就要懸空,肅然片刻,遽然張翅拔飛。首次飛翔,通常繞個幾圈,沒多久就會返回鴿舍。之後的幾天,我莊男人任由鴿子來去,藉以逐漸熟悉周邊環境。鴿子們不久便明白,這只是新兵入伍後起先的適應期。

鳥日子來了!天微亮,籠門一開,男人板著臉,眼露凶光,催趕半夢半醒的鴿子出操。有的鴿子出籠後,還留戀巢房的香甜,轉身欲歸,一道血紅幡影立刻襲來,嚇得趕緊凌空飛閃。這是固定的晨間操練,不分寒暑,即使是凜冽的寒流時日,依舊照表操課,只有雨天因擔心淋雨傷寒才能休息。當過兵的人都知出操辛苦,但有跑步、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刺槍術、五百障礙等項目交替實施,苦歸苦,不至乏味,鴿子別無選擇,除了飛,還是飛。

早上飛完,傍晚再飛。午後是我莊最忙碌的時候,除了老到不堪行動的老人、襁褓中的嬰兒以及照顧嬰兒的女人家,幾乎全莊都下田去了。莊裡農地的果菜採收清洗包裝後,必須趕在鎮上的集散場關門前送達。趕不上,不是任由果菜發臭發爛,否則就要花錢送進冰庫冷藏,菜價好時,冰個一晚,無傷大雅,菜價不好,扣掉冷藏費不必倒貼就算好運。

黃昏,當我莊男人將蔬果飛快送至鎮上的集散場後,難免會遇上別莊男人請菸攀談,菸一抽,話就來,聊到興頭,招邀上酒家,喝幾杯,鬆一下。男人就是男人,別莊男人想的,我莊男人何嘗不想,但一想到鴿子,我莊男人馬上推拒,掉頭返家。趁夜幕嫋嫋娜娜地覆沒我莊前,一絲不苟地執行黃昏例行操鴿。

賽鴿採多關制,賭金累進。每關要在限制的時間內完成才能晉級,首關從六十公里起跳,最後一關三百公里。鴿子若要晉級,必須「速度」、「耐力」、「認路能力」三者兼具,前兩項可藉每日繞飛訓練加強,但「認路能力」得靠異地放飛,始能累積經驗。

起先,我莊男人大多騎摩托車到鄰近縣市海濱放鴿,幾次後,即須將飛行距離延至兩百公里以上,這時必須開車。我莊男人幾乎人人有車,但多是「農用」發財車,這車耐操耐用,但礙於無牌不能上高速公路,故不克勝任此項任務,所以要央請有轎車的莊人幫忙。開車要油費、過路費,莊內有轎車者可義務幫忙一、兩次,多次下來就吃不消,但顧及自莊人不便收費,只好藉故推辭。我莊男人亦非不通人情事理,日後求人開車放鴿,大多會奉上菸酒檳榔等禮數。我莊男人禮數不止於此,每有莊人外出探親、就學,上車前,他們往往及時趕赴車站,送上兩手草綠色的塑膠鴿籠,並諄諄叮嚀留意糧水,平安抵達後,莫忘來電回報放鴿時間。

比賽開始!隨著一週一關難度遞增,回來的鴿子愈來愈少,聚集樓台的男人卻愈來愈多。連莊內少數幾位對妻子一向唯命是從的男人也來了,他們是那種每當妻子咒罵「放粉鳥」是玩物喪志不僅附和還會藉機告誡小孩「長大不能這樣」的好男人,如今他們都來了。原來,他們暗中資助我莊男人這場翻轉命運的起義,如今勝利在望,妻可棄、子可叛,就是不能錯過光榮時刻。

我莊男人遠眺蒼穹,凝神等待天開那霎,鴿子宛若救主降世,免除鬱苦,賜賞自由。他們想過自由的模樣,自由就是再也不必下田,至於不必下田的日子要做什麼?嗯……嗯……開著賓士到處去,但要去哪?……他們想破頭,熟悉的不就那幾處常去放鴿的荒僻海岸,其他就一片空白。空白又何妨,也好過被土地纏絆終生。

鴿子終於回來了,迎接牠們的卻是我莊女人。

隔天,鴿子以牠們的軀體在餐桌上莊嚴地贖償我莊男人未竟的自由。這天,我莊男人不上餐桌,佇立樓閣,背著空蕩的鴿舍,仰問白茫茫的天空。●

【評審意見】

我莊 ◎封德屏

「多年以後,我在城裡唱片行首次聽到洛.史都華的歌聲,倏地想起當年沿莊內馬路魚貫上學時耳邊迴盪的哨音……」

於是魔幻的敘事進入嘉南平原的村落,「我莊」取代五厝或義竹這類在地味村名,做為寓言的場地,時而套以宗教之先知/福音/信仰的路數,或挪來戰爭史詩般的大詞彙,在這些終日汲營的小小村民身上,一種荒謬的壯闊感於焉而生,也讓橫向移植的風格能清晰地被辨別;倒是使用的一些在地詞彙練化略有不足,似是點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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