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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畫像

2013/06/25 06:00

圖◎王樂惟

◎陳淑瑤 圖◎王樂惟

至少有兩次,臨出門時阿嬤笑著交代我這件事,「去幫我畫一張像!」她說,「跟汝講真的!還笑!」

後來阿嬤腦子開始朦了,也就是老人家患了阿什麼症,或者失了什麼,但我說的是小時候聽大人說的,某某老人「朦」去了!閩南語發音近似茂字,情況像是一個人孤獨地在蒙霧的森林中行走。

母親再提畫像的事,我當真得面對,而不能覺得還早,尤其一個家有長輩朦去的朋友形容未來的變化將會是江河日下。朦這野獸,牠也曾咬住那位受人敬重的長者,令他晝夜嚎啕,寧靜中聽聞且知悉他律己個性的人更加不忍,阿嬤喃喃,他這個人很怕痛。她是真不懂,還是裝傻,事情沒有這麼單純,磨難不只如此。家人該準備一張白紙在旁邊供他搗蛋塗鴉,儘管他總出其不意將手伸到辛辛苦苦完成的畫作上,他的形象如同保存在你腦子裡的原作不會因此毀壞。

母親特別吩咐,眼睛看沒,要畫得讓她看有。阿嬤的眼睛比同樣在烈日下耕作的女人都差,皺閉著像憂戚的象眼,據她自己說那是因為十初歲時患了眼疾,她的阿嬤自製草藥給她療敷,過後雙眼經常模糊不清,到了當阿嬤的年紀,如她所說只剩三分目。小時候看她耽坐在火燼的灶孔前拗換著五根手指在測試自己的視力,我才知道她有多擔心看不見。那種不確定感導致她愛動手動腳,每當我們從外地回來,專注地在描述著一件事,常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她過來伸手往你的手臂或小腿一抓,肉肉的肢體等同豐盛的餐飯,讓她覺得高興。

母親交給我一張兩吋的黑白證件照,照片上阿嬤面孔慘白神情緊繃,相館窄小的一瞬間常讓人覺得自己像個罪犯,也拍得不夠清晰。提起好大的動力,我開始一一翻找相冊尋覓阿嬤的身影。這樣的時刻,也慶幸也遺憾相片拍得不多。阿嬤抱著初生的曾孫坐在她房門外的單張沙發椅,晚年她在這張椅子上消磨的時光比床還多,扇子手巾手杖都擱這兒,椅墊經常是油亮的,常盹到極點才肯回房。剝花生是她朦後唯一還做得來的事,座位周圍老是塵沙碎殼,地板上也不時有乾掉的髒汙,掃把拖把來了她便笑罵著趕緊把腳縮離地面。後來畫家即選中這張半身相片做為畫像的藍圖。

還有一張相片,我們姊妹同在端午節回家,和父親母親阿嬤在院子上合照,姊姊手上抱著我們家的第一個曾孫,阿嬤站得直挺挺的,像個升旗典禮的小學生,手刀緊貼大腿。意外發現一張偷拍的相片,也是唯一的獨照,相片中的阿嬤留著捲燙的短髮,不是老年一貫的髮髻,身上暗秋香色的毛衣看起來又硬又扎,像曬乾的海菜,斜陽下她難得優閒坐在花圃上,臉微低微笑,拿著菜刀在削甘蔗。那年頭每到冬季,左鄰右舍常會合買一綑甘蔗來分食,孫子吵她幫忙削甘蔗,她一定是罵,沒閒沒工,要吃不會自己去削!你真拿起菜刀,她罵得更大聲,等一下削掉手指就慘!

將這幾張照片放進一個透明小袋,擺在醒目的地方,拖著拖著怕潮怕塵又收了起來。如此找出來收哪去不知反覆幾回,好不容易稍有進展。某日上醫院看病,匆匆瀏覽牆上的美展,順手抓了一張傳單,一段時日後在處理廢紙時拿起來細看,上面大多是老人和農婦的畫像,畫得極為自然真實,畫家是一個年約五十開設工作室的藝術碩士,從相片看來,頗像個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雖然微鬈的披肩長髮和白色唐裝太藝術家制式了。我照著上面的兩個電話號碼打過去,始終無人接聽。傳單直立在電話機旁,曾經每日都打,彷彿無聊的騷擾電話。

那是2011年冬。同時期接到家裡的電話,阿嬤夜裡溜出去夜遊,阿嬤又跌跤了,甚至急忙抓住她的母親也跟著跌倒,有一回血流不止,嚇壞了弟弟,他的結論是,她的身體真好,年輕人也不堪這樣流血。過後我回去,她鼻梁上還結著痂,閒來無事就摳,摳一次就要挨罵一次。

隔年春天我走進大路邊一家極其老式的畫室,彷彿歇業多年,室內彌漫一股季節交替的土霉味。窄仄的陋室掛滿人物、靜物和風景畫,和那位梳著油頭自我推銷的父執輩畫家一樣,並不吸引我,卻初見面即訂下畫約。除了舊時代那股腐朽味,或許也因為路過多次終見開門,最主要說服自己的原因是一張婦人畫像與插在畫框外的真人相片非常神似,不是別人,正是畫家的妻子。全天下人都容許畫壞畫不像,唯獨妻子不能,我以此做為依據,似乎非常昏庸。

再度走進畫室,我被擺在桌上的畫像嚇了一跳,認生、排斥,好失望。畫紙上是一個很像阿嬤的人,但油彩鮮明,太滿,太像畫了,拿遠一些,才克制住驚恐的感覺。

5月,我將畫帶回澎湖,同樣在母親臉上看見不知該說什麼的表情,待距離拉開,畫面停止膨脹,安定在畫框內,母親才面對現實,認出她來。事情變得有些幼稚,姊姊妹妹要求看畫,像小時候不許別人看我的作品,我推說好不容易包好了,就是不給她們看,但我懷疑她們必然偷偷看過了。當然,它最好一直包得好好的放在樓上的房間。

對它最具體的挑剔是他不該給她畫上一件亮綠的衣服,雖然僅露出一個肩頭,但全壞了樸素的形象。印象中的她,即使年輕時即使喝喜酒,都不可能穿得這麼鮮豔,我所提供的照片她都是一身淺灰藍細碎花,就算這樣的場合需要光鮮一點,也應該只是亮一點點。老畫家看似很滿意自己的作品,我也就不說什麼了。

12月一個微雨的凌晨,阿嬤由朦走入另一個清朗的世界,在此之前,之後也仍會,我惦念著重畫一張畫像,雖然掛在靈堂上,他們都說畫得很像,更沒人嫌衣服太花太亮。我心底還在懊悔,當時如果給原本屬意的那個畫家寫封電子信,情況或許會不一樣,何以執意通個電話,大概是詐騙橫行的後遺症,人人自信訓練有素,以為只消聽他說說話就知道內涵了。阿嬤初朦的時候還會來接電話,因為耳朵也朦了,必須說得很大聲她才聽得見,我們重複著一樣的對話,她總是問,你還有沒有在寫字?有啦!我說。

喪禮結束,我們把挪到院子上的桌椅搬回屋內,她專屬的椅子仍擺回原來的位置。我們拿布抹去蒙著她椅子的灰塵,卡在木條間的沙粒和碎花生殼還得找時間拿尖物細挑。關於她的畫像,除了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樣子,我還喜歡一幅她的背影,她朦後時常那樣背對房門坐在床沿收拾衣服,一件件放進米袋(她用來裝豆仁的米袋),一件件拿出來確認,仔仔細細為一個人的遠行在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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