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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捉鰻栽

2014/10/26 06:00

〈老家的肖像〉木刻版畫,91×61cm,2014。

文.圖◎吳松明

回老家過農曆新年,屋外像往年那樣一直下大雨,門前的山脈和田野一片蒼茫冷淡。好幾天的時間裡,被大雨關在屋裡,我只能在房間裡看閒書。不過,這次過年,終於把海明威那本小說《老人與海》看完。

靜止在海邊的記憶

翻開這本我在高二上學期買來寒假讀的英文書,我還是得從頭開始看起,看著前幾頁的空白處有許多查過生字的字跡,可是故事還沒翻到老人出海捕魚,書裡就找不到查字典的跡象了。顯然,那時我的英語程度還不足以看完這本書,而我也不想透過翻譯本輕易知道故事內容,想起那時自不量力的樣子,自己也想笑。這本書後來一直放在老家的書架上,現在我打開書,發現裡面已經夾雜著許多裝訂書針的鐵銹,每翻一頁就掉下一頁,然後看到故事的結尾時,書的內頁和書皮似乎彼此毫無關連地脫開解散了。此時,倒覺得自己像是那條咬光魚肉的鯊魚把這本書啃光。

然而,故事的結尾如大家所知,老人憑著經驗和耐心釣到一條比船還長的大魚,他終止了八十七天出海沒釣到一條魚的霉運,像一支球隊終止漫長的連敗窘境那樣。老人心裡正盤算著這條大魚的重量,再想起一磅魚肉的價錢,可惜沒有一支鉛筆可以算出結果,當然這是個巨大的收穫,可是巨大的危險也尾隨而來,鯊魚在回途中出現,一次又一次來咬光魚肉,最後,老人疲累地划槳拖著魚骨頭在夜裡回到港口。此時,這條有著美麗尾巴的巨大魚骨頭的形象在我的腦海裡很鮮明,使我想起不久前,我在老家聽到有人在夜裡的沙灘上捉鰻魚苗被海浪捲走,在海中漂流很久,身上的肉大概都被魚吃光了,最後只剩一把白骨被海浪送回港口,家人從骨架僅存的短褲認領回去,想到這樣的情景,同樣令人感傷。

聽到這樣的事是在公車上,那一天,我一大早從老家搭免費的社區小巴士去貢寮鄉公所辦事,車上沒幾個乘客,而且都是熟識的老人,他們聊著在寒流來襲的冷天裡去澳底海邊捉幼鰻的事,交換了彼此知道的捕獲情況,不用留意我也聽得很清楚,看到他們喜孜孜的表情,顯然都賣了好價錢。我也很訝異,現在一尾小小的幼鰻已經賣到將近兩百元,我記憶中一尾才一、兩塊錢的印象,那是多久以前的行情?

這個記憶,應該是靜止在我爸媽不再去海邊捉鰻栽以後,也是我買這本《老人與海》的年紀。我記得核電廠預定地在那年開始要徵收土地,我們的村子大部分都消失不見了。雖然我家剛好沒被徵收,但住在核電廠的圍籬邊,鄰居都搬走了,生活一點也不熱鬧。自從那片沙灘也要動工蓋核電廠的碼頭以後,就不曾再見到家家戶戶肩扛漁網提燈經過我家門口,趕去海邊捉鰻栽的景象了。

澳底石碇溪的出海口那片廣闊的沙灘,就是大家去捉鰻栽的地方,原本是一條長長的沙灘,經過鹽寮,福隆海水浴場是這條金色沙灘的盡頭。夏天,金色沙灘在豔陽下很耀眼,海藍的海灣內映著天空的雲朵,和徐徐的波浪紋路交織在一起,沙灘上湧入戲水的人潮。冬天,東北季風吹上海灘,浪潮不停地在蒼茫的海灣內翻騰,發出轟轟的浪聲似乎要吞沒一切。然而,在寒流籠罩的冷天裡,白天,仍然有不少人站在暗礁上釣魚,似乎不怕波浪的威脅。晚上,鰻魚的幼苗隨時會湧進海口,大家都知道要去海灘等著捉鰻栽,這時看到許多燈火聚集在天空暗藍的沙灘上,像一片熱鬧的夜市。

我們家在石碇溪的中上游附近,門口對面的山腳下有一個小埤塘,水面露出一根柱子當水閥,偶爾讓水流到底下的田地。有一天下午,那還是我當小學生的週末假日裡,突然聽到那個埤塘正在洩水,從來沒看過這個埤塘水乾見底的樣子,我和玩伴們馬上想到魚王的出現而紛紛奔去看熱鬧。我們越溪趕到時,埤塘已經變成一片混濁的泥水窟,許多無處可躲的大魚小魚紛紛暴露水面,在沒剩多少水深的地方翹頭擺尾,看到這個場面興奮不已。水窟裡有很多人拿水桶、畚箕或撈魚網來捕魚,大人們個個爭先走到身陷水塘深處的地步抓魚,而我們小孩只能走到雙腳深陷的泥水裡找魚。

除了抓魚之外,我也突然發現有許多東西在腳邊的泥沼裡鑽動,還以為是大泥鰍,後來意外發現有大尾鱸鰻。看到渾身都是斑點,像手腕那麼粗大的鱸鰻,令人興奮得雙手發抖。聽到大家圍捕時的驚叫聲,這是從未見過的場面,而我在溪邊和水溝裡釣到的白鰻也不足為奇了。我雖然驚喜地摸到好幾條,只是都從我的手指間溜走,然後眼看著被別人抓走。我也以為那些擱淺在泥水裡的魚無處逃竄很好抓,可是我再怎麼搜捕也抓不到一條,也許突然出現那麼多魚,看到那麼多人伸手搶奪,讓我一時心慌發抖而無法專心抓住任何一條魚。到了天黑,大家收拾漁獲高興地離去,我卻帶著一身泥巴兩手空空回家。不知為何,即使我在埤塘裡沒捉到一尾魚,但是大鱸鰻彷彿還在我的腦海裡鑽動。

冬天海灘上的奇蹟

我開始有老家抓鰻栽的印象,應該是去埤塘抓魚之後。那時,每到歲末寒冬,只要看到漁撈網紛紛擺在門口,就知道捉鰻栽的季節到了。接著每天會聽到誰家一夜抓多少鰻魚栽,誰家賣了多少鰻栽苗的傳聞。聽到這些在海灘上令人興奮的暗夜奇蹟,我們的院子裡也跟著擺出捕鰻工具,在冬天的寒夜裡,海水最冷的時候,我的爸媽也跟著眾人去海邊捉鰻栽。

車上那幾個老人去海邊捉鰻栽的經驗豐富,我還記得他們以前經過我家門口的模樣。那總是在天冷的傍晚,爸爸在外頭做工回來吃飽飯以後,也像他們那樣背著電池,提水桶扛著重型的拖網出門。媽媽等我們放學回家,晚餐安頓好了才去海邊。她穿上厚重的雨衣和雨鞋褲,斜背著一個透明塑膠罐裝魚苗,手上除了那根自己縫製的三角形撈魚網,還有一根竹竿綁著燈泡當探照燈,她背著一顆有點重的方形蓄電池,足以使燈泡照亮水面一整夜。

每次在海水漲潮的時候,大量的新生鰻栽乘著一波波的潮水湧入河川,這個時候,從溪口到海邊,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裡等著用魚網攔截圍捕。媽媽這時候若不是站在河岸邊伸長燈火探照水面,尋找細小透明的鰻栽,便是到出海口的礁岩這邊,她得小心站穩,等著大浪帶著鰻魚栽沖進魚網裡,整夜像這樣一次一尾、兩尾地撈著。男人們通常都聚集在淺水灘那邊,用肩膀拖著半月形的漁網下水,和洶湧而來的大浪迎面相撲。對我而言,沒經歷過在海水裡找鰻栽的場面,是否像大家在埤塘裡搶魚那樣?我總是這樣想像著。

即使到了我讀國中的年紀,爸媽還是不曾要我跟去海邊幫忙。若爸爸晚上自己去海邊捉鰻栽,媽媽會擔心,若爸媽都去海邊,那麼,即使我在睡夢中,也會聽到他們推門回來的聲音。我知道,若他們早早回來,通常是天氣惡劣,不然就是在漁網裡找不到鰻栽。若是在三更半夜,甚至到清晨才聽到推門聲,通常是抓了很多鰻栽回來,他們會坐在廚房後邊安置鰻栽,然後在我模糊的意識裡會聽到一個數完鰻栽的數字。有時也會聽到他們熬了整夜捉不到幾尾回來的哀歎聲,但無論如何,聽到他們在廚房低聲說話,我才放心地再睡一覺。

抓回來的鰻栽都放進一個大水盆裡,一早起來,總是先蹲在水盆邊探頭,聞到一點海水的味道,有時水盆裡沒看到幾尾,有時一下也數不清。起初,我以為水裡有許多小黑點和細髮游移著,仔細看清楚,原來那是幾近透明隱形的鰻栽身體上的脊椎和眼睛。看著這些小鰻栽在圓形的水盆裡游來游去,顯得很嬌貴,過幾天就會有人來收購。來買鰻栽的人拿著小撈網伸進水盆小心撈鰻栽,然後一起張大眼睛數著一尾、兩尾……無論家裡有十尾、二十尾,或者一、兩百尾,鰻栽一尾只賣兩、三塊錢,最後總是會得到一個結果,這也算是我們家在冬天裡從海灘上獲得的奇蹟吧!

當核電廠改變舊景

媽媽最後一次去捉鰻栽是扛著爸爸使用的那把半月形拖網,她第一次拿重型漁網迎著海浪往淺水灘拖去,以為這樣可以捉到更多鰻栽,可是遇到連續幾波大浪來回衝擊,腳還沒站穩,再一波大浪撲來,身體被像一道高牆倒塌似的海水灌倒,喝了幾口海水,眼看又一波大浪要來,才驚慌地逃離沙灘,媽媽從此再也不去海邊捉鰻栽了。許多年過去,媽媽做的那把三角撈漁網不知道放在哪裡,我也幾乎忘了爸爸那把半月形拖網鐵架還放在倉庫裡。然而,海潮帶來許多捉鰻栽的奇蹟,也帶來一些悲傷,曾聽說那夜晚的白浪像張口的拖網那樣,捉鰻栽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撈走,這已不是罕見的意外事了,至少,住在我們家門前不遠的那戶鄰居,是像這樣失去他的太太。

媽媽最後一次去海灘被大浪趕回家,是在冬天的深夜。而我,最後一次去海灘,是去游泳被水母趕上岸,那是在我還當學生的暑假裡。沙灘築起核電廠的碼頭防波堤以後,像是無法靠近的禁區,我再也沒去過那裡,也幾乎忘了捉鰻栽這回事。只是回老家偶然知道現在還有人在捉鰻栽,才忽然想起那個沙灘的存在。

儘管那裡再也不是原來的風景,心裡卻期待寒流來臨,找一個晚上去那裡看看有人捉鰻栽的海口夜景?農曆年剛過,我在一個偶然的晴天裡去海邊。從老家走到海口其實不遠,到海灘得經過水泥築起的河堤步道和拱橋,這還是第一次對這種景觀感到如此陌生。我往出海口望去,核電廠碼頭和堆滿消波塊的防波堤占滿我視線,眼前只剩一點點沙灘,白色的浪波緩緩上岸,沒有人影,有點冷清,只有小草和樹葉在微風中晃動。沙灘上有臨時搭建的帳棚和暫時擱置的拖漁網,捉鰻栽的地方現在只剩這個範圍?二十年前,我曾帶著油畫布來海邊寫生,秋天的海風撲面,灰雲在海面上翻攪,讓眼前即將消失的海景顯得更加憂鬱,雖然那時我的繪畫能力還不足以表現那種情狀,至少還有一張圖畫可以看看當時的樣子,只是,印象中那美麗的海景再也看不到了。

此時,望著風平浪靜的海口,想起小鰻栽還是會在冬天的寒夜裡來到,即使有無數的漁網攔截,他們要通過電廠區那段截彎取直用水泥造成的大水溝,繼續游到內陸河川變成一條大鰻,最後再游回大海,要在生命的終點前產卵繁殖。我現在才知道原來鰻魚要在水裡悄悄地完成這種美妙的生命循環,也讓當初站在海邊的那種惋惜感更加具體。

站在海邊面對著可能運轉發電的核電廠,想像一下電廠排放的核廢水一直注入三貂灣內的海水裡,這種惋惜感又會變得更加強烈?將來還能看到在退潮裸露的岩石上彎腰埋頭採海苔的婦女,礁岩上站滿了許多拿竿釣魚的人們,去福隆海水浴場戲水的人潮,還能再看到海上夜晚的漁火,以及在海邊捉鰻栽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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