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寧當孽子拒受辱 獻堂丹心化霧散 ◎藍祖蔚

老年林獻堂坐困遁樓,扛著有鄉歸不得的沉重,《當迷霧漸散》舞台巧妙映照浪子悲歌。(徐欽敏攝)

文◎藍祖蔚 攝影◎徐欽敏

儘管換上了西裝高帽,小林、老林仍心繫漢文化的意象,劇中透過京劇折子一覽無遺。(徐欽敏攝)

2019年的初春,一心戲劇團在戲曲界通力合作下,交出了一張漂亮成績單,完成一齣可以昂首闊步,走上國際的古典音樂劇《當迷霧漸散》(以下簡稱《迷霧》)。

《迷霧》的劇情縱線在於探尋有台灣議會之父之稱的林獻堂,何以晚年堅拒返台,直到客死異鄉才移靈歸葬?橫線則透過他的孫女林琳後來拍了電影,還入選十大台語片女星的戲曲經歷,帶出用戲曲說人生的時光剪影。劇作家施如芳最不凡的巧思則在於打破了時間軸線,用意識流的手法,搭配「兩兩雙雙」的對比策略,織就「兩地兩代,雙生雙旦,兩人兩影,雙聲雙腔」的邏輯,眾家演員悠遊在不同時空,卻能相互唱和的結構,成就了乍看如在霧中,卻越嚼越有味的魔幻滋味。

雙聲雙腔悠遊兩地兩代

「兩兩雙雙」的概念應係源自施如芳揣想晚年林獻堂「有家歸不得」的鄉愁心情而來,避居日本「遁樓」的他,朝思暮想的無非故鄉人故鄉事,半夢半醒之間,思緒如麻,少年的他、老邁的他,台灣的他,日本的他,再也沒了界線,也沒了區別。

大幕小窗舞台千變萬化

這種冥亮交界的模糊無邊,讓導演李小平與舞台設計王孟超得以玩出先有小窗前景,後有大幕背景的特殊設計,配合現代劇場跨媒體的聲光技術,前景可以投射斑駁的《薛平貴與王寶釧》的珍貴影像,也可以是早已被世人遺忘的泰皇參訪北溝故宮的新聞紀錄片(裡頭既有蒲美蓬,亦有葉公超及陳誠的身影)。同樣地,背景有時具象,有時抽象,可以是林獻堂的愁容(那是天涯遊子的困頓),亦可以是被馬賽克處理過的五官(想當日一代風流人物,如今還有幾人知其故事),再加上舞台中央的垂直紗幕,有時候做隔間,有時卻成了聚焦圖像的框邊,視覺上的瞬息多變,讓全劇更加吸睛。

至於演員的戲曲詮釋更只能用暢快淋漓形容。光是《武家坡─薛平貴回窯》一折,就要逼出女主角黃宇琳的畢生功力,因為飾演王寶釧的她得先用都馬調與七字調的歌仔戲唱腔與台語版的薛平貴對唱,曲音方歇,京劇版的薛平貴登場,她又頓時得換唱西皮腔,用快板與搖板應付薛平貴的試妻戲妻,轉換之間渾然天成,曲動聽,戲動人,讓人看得癡醉,叫好聲此起彼落。

歌仔戲京劇對唱競飆技

這種雙聲雙腔的思維,一方面是將原本被各門鄙夷如菜籽的歌仔戲擺放在京劇同一舞台上,從曲韻到身段都取得對等揮灑空間,花開並蒂,同台競豔,另一方面則是反映了台灣近代史的多語環境,心繫漢文化,善寫漢詩,「欲吐哀音只賦詩」的林獻堂,想必亦備有國台語雙聲帶,才能從容於政客與賓客之間。

至於借戲說人心,解人情,同樣亦是「戲中戲」最能發揮力量的地方所在,林獻堂被指台奸,倉皇出亡,風聲鶴唳的心情,用京劇「文昭關」中一夕變白髮的伍子胥來借喻孤臣孽子心,一點就明;面對昔日戰友殷勤勸歸,再用《望鄉.終不歸》中李陵與蘇武的對話,帶出「恕我名門之後,義無再辱」的結論,再由一直徘徊在舞台後方,老林獻堂緊接唸出「恕我衰邁之身,義無再辱」,戲如人,人如戲,兩相映照,難用文字表達的人生志節,頓如清風明月。

因為是意識流,因此許可時空錯亂,許可人物交流,例如,女星李香蘭曾經訪晤林獻堂,而林獻堂的傳世詩篇透露出他曾經有過的驚豔讚歎,因此有了雙人共舞的合理想像,然而共舞的卻是三人,一李二林(老林與小林),小林是昔日溫存,老林是驀然憶拾,昔日春風與如今春夢,就這樣婆娑共舞,似夢還真,確實纏綿,而且已經把傳統戲曲點化得活靈活現的作曲家柯志豪,此時又能改用音樂劇手法,把「跳舞時代」和「支那之夜」等舊時歌謠都另賦新曲,也讓以歌仔戲為主的這齣劇目,有更寬廣多元的曲藝揮灑空間。

飾演老林獻堂的王榮裕以形畫龍,以唸白點睛,對照林氏舊照,既有形又有神,站立舞台,那種沉穩與老練,重現了一代耆老的英姿。更難的則是飾演小林獻堂的古翊汎,時而西裝,時而唐衫,不曾離身的長辮,註記著生為清人,歷經民國,終老東瀛的曲折人生,古翊汎不但善唱,武生身手同樣俐落,長跪在地,不須起身就能前行的「跪蹉步」,同樣讓人連聲叫好。

至於飾演林獻堂祖母羅蕉娘的許秀年,則是實際參與並見證台灣歌仔戲與台語電影發展史的活國寶。她三歲時就投身劇團,以「囝仔生」的童星身分演出了拱樂社的《小白菜》,後來擔綱主演賣座的《流浪三兄妹》,更是台灣1960年代最賣座的台語電影之一。

今昔許秀年重唱戲曲史

許秀年的羅蕉娘在面臨改朝換代的時代大浪中,唱出了「阮是英豪抑匪類,但憑官方一支嘴」的持家艱難,雖然她有著「女人是地,男人是天」的傳統觀念,卻有著「皇天崩在眼前,后土亦不能裂」的剛毅果決,從威儀到唱工,都極具說服力,再從「菊殘殘留傲霜枝」的自歎,帶出「王寶釧哪是在守平貴」的問句,再以「人生最難守家已」做結論,既是當代女性的自覺,亦呼應著林獻堂「為保晚節耐孤淒」的志節,一語雙關,耐人回味。

最特別的是,劇作家施如芳更為許秀年量身訂製了既合乎歷史,又有滿滿戲味的「尋古」設計,一方面找到明華園第四代的「囝仔生」陳玄家,透過戲中戲的方式,重現了許秀年的戲夢人生,甚至兩代「囝仔生」還能以魂夢相依的方式相倚齊看《流浪三兄妹》,舞台上的許秀年「本尊」看著銀幕上的「故我」,身旁還有一位「仿我」的「新我」,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超魔幻的跨時空結構,在許秀年的現身說法下,就讓薪火相傳得著更廣闊的註解。

時古時今的千變萬化,確實是《迷霧》立下的迷人標竿,卻也因為內含多層機關,從李香蘭的「漢奸」,林獻堂的「叛徒,非國民」,再到白克的「黃帝子孫」與「黃帝孫子」,既有綿裡針,亦有暗推手,更有當頭棒,對初識當代劇場的傳統觀眾可能形成理解障礙,還好戲曲流轉快速,不懂門道光看熱鬧,依舊可以盡興歸,看一齣戲,知一頁史,值得文化部好好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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