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本書謹獻XXX」的卑微偉大 ◎吳曉樂

芙烈達.卡蘿嫁給墨西哥壁畫藝術巨擘里維拉,成為「創作者的絆」。(美聯社)

◎吳曉樂

隨著自畫像打出名氣,芙烈達.卡蘿從畫家的另一半變身畫家,藝術史上少見。(法新社)

2樓12號展廳,MoMA藝術博物館,紐約。28歲。這是我終於親見芙烈達.卡蘿的關鍵字。

畫家的另一半變畫家 芙烈達傳奇

創作《斷髮的自畫像》的當下,芙烈達.卡蘿正在經歷一次(或稱,又一次)的感情不忠,滿地的落髮。我就讀的高中,相當注重學業成績,升旗時,臉上滿佈皺紋的校長會以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沉沉語態,講述著我們的學姊們該年度考上醫學系的人數。我們總有模擬不完的模擬考。有趣的是,彼年術科老師也相當倔強,不僅不出借他們的課堂給我們考試,還反其道而行,要求我們慎重看待藝術課程。從史前的壁畫一路介紹到後現代主義藝術,我從中知曉了芙烈達.卡蘿。她很有可能是藝術史上極罕見地,從創作者的另一半,進化到另一半的創作者的例子。芙烈達.卡蘿處心積慮嫁給里維拉,這年長她20歲的墨西哥壁畫藝術巨擘,起初人們以里維拉的名字來記憶卡蘿,到後來,人們只能記得卡蘿的里維拉。17歲的我睇凝著畫家的一字粗眉,心想,像妳那樣幸運的人,是多數還是少數呢?

我幻想過不只一次,若能有個誰,可能是創作者的家屬,朋友,情人,甚至是編輯,能夠從創作者背後那伸手撐扶,靈動一躍到幕前,大書特書創作者世俗性的一面,而那一面,可能是可愛的,也可能是會教人厭得牙癢癢的。那一定很精彩。陳雪曾在《摩天大樓》新書發表會上談到,創作看似靜態,實則是很「肉體性」的。你可以感覺到你的身體被嚴重地耗損著,頭髮掉落,身材出現戲劇性的變化。

李維菁在《生活是甜蜜》的專訪中提出了很類似的見解,「這是浮士德的契約,繳出全副身心與生命經驗,不只腦、不只任何器官,你必須全部下去。」若從創作者的角度抽離,改以另一個觀點去看待這過程:若是身旁的親愛之人,簽署下了這一紙浮士德的契約呢?你將會意識到,自己某程度上也無法自這場變異中抽身了。

與浮士德簽寫作約 了無生趣

為了書寫,我常常半自動半被迫地進入了一個沈默,且對時間毫無感應的狀態。整座身體變得相當功能導向,舌齒喪失了對於美膳佳饌的鑑賞,而只是碾碎食物的工具,確保滑過胃壁得以迅急且無傷。縱被帶到在景致的面前,也只是苦澀地感受到,自己暫時無法與這樣的畫面對話了。鳥的鳴唱,草莖的抽長,耳得之卻為不了聲,目遇之卻不成色。與創作無涉的畫面,傳遞至腦內的路徑崎嶇且頓。我聽過很多創作者自承,自己在進入狀況時的那副「死樣子」,整個人木木的,唯獨心腦中某個隸屬於創作的範疇正得得地高速騰轉著。有些人更進一步懺悔,道出自己偶爾會對於那個陪在自己身邊的人感到愧疚,這德性,實在無法提供健康的關係品質。

至於我個人,最失控的時刻,莫過於文字已在生產線上列隊滑動,只待我的指尖在鍵盤上輕啄,他們就能墜落在螢幕上,從虛成為實,從承諾變成踐成,從靈感兌成作品。這時,突然我需要一些什麼,可能是水,或食物,或誰來為我掩窗因太陽的移動使得螢幕反光變得刺目。我必須出聲,但若我一開口很可能會驚動那正在我旁邊垂眼睇凝的繆思女神,她的庇佑也許不再垂憐於我,我只得伸手,如幼兒一般,遙指著我需要的物事,且作牙牙聲響。我的家人,情人,鮮少埋怨,只是微微蹙眉地服從指令。我猜他們的脾氣都想發作,但忍得,可能也不是很分明自己在忍什麼,八成在心內忖度,好罷,看你能磨出什麼名堂來。

有一回,早上10點我答應母親,下午1點要與她共進午餐,豈知那天狀態奇好,節奏穩毅,母親來敲我房門時,襲上胸臆的念頭是:我不是才坐在電腦前沒多久嗎?往壁上時鐘一看,2點半。母親說她實在餓得辛苦,雖知我會不喜,她還是得伸手撫觸我的膜。是的,膜。她說我在寫作時似乎自成一膜。膜隔絕了外界的物景與時間。她得驚動我,又不能使膜迸破。得提醒我維持身而為人的最低默契,但又不因此導致塵務經心而亂了文興。其後,每逢寫作行至瓶頸時,我就會憶得母親那張又挨餓又不敢直說的臉。我不免想,自己虧欠她甚多。

為了維持精神生活上的絕對,許多創作者們只能對於物質生活相對了。不只一回,在作品中看到創作者坦承自己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上的力有未逮。暴食者有之。酗酒者有之。癲狂者有之。藥物成癮者有之。半夜會孤坐在沙發上自我懷疑者,亦不在少數。即使創作者看似「沒有在進行一個創作的動作」,也不代表此刻他是可親的,很有可能他的內心搬演著寧靜的風暴。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在《疼痛是一道我穿越了的牆》中,尖銳道出了創作者的焦慮感時常演變成吼叫及巴掌。作品與真實生活中欠缺一個明確的分野,有時戲劇性踰越了作品,侵潤至創作者的現實人生。若人類可以如小組分隊一樣擇取家庭成員,我猜創作者很可能會被打入「揀剩」的那一群。思及此,不禁冷汗微微,陪伴創作者何嘗不是苦行一種?且苦行的果往往不是結在自己身上,而是落於鄰地,成全他人之美。創作者在做工,身邊的人則是做功德。

創作者風光享受喝采 另一半蓬頭垢面

李維菁的專訪,對於創作者身邊的人提供了相當清晰的側寫:「有人受光眷顧的同時,場外的黑暗,站的是另一群趨光而願卑微蓬垢的族類。」隨著我越寫越投入,偶爾得離開膜,出門接受採訪或者赴外縣市演講,彷彿若有光,這光並不單指打在自己身上的照明,更是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間或是坐在對面殷勤提筆抄寫的記者,間或是在台下抱著書杏眼含笑的讀者。對於自己沐浴在光的眷顧中,我感到難為情,因為你們可知我的每一天活得多軟弱蒼白,若非有人傍在我身伸手撐扶,我很有可能是遁進去,卻回不來的。對,回不來。許多創作者以及他們身邊之人最恐懼的前提是說故事的人還在、還唇齒健全。一如位於克里特島的迷宮,曾有勇者擊敗牛頭怪,但若無線球,給主角續了一口氣,神話也只有夭折的命運。有多少創作者最終沒帶回故事,反倒自己也成了傳說?

陳又津在《新手作家求生指南》中寫道,作家應感謝自己的家人與伴侶。美哉斯言。許多前輩說過,創作者多少是吃上了天風,否則生活人人都在經驗,人人都能寫,為什麼只有一部分的人寫成?但,若沒有人在地面上給我們護持著韁索,在我們需要回身時,一節一節地將我們給曳回,創作者很有可能如斷線的風箏般,被卡在高處與低處之間,既觸不了藝術的堂奧,也無法重拾生活的語言。編輯在版權頁中隱隱現身,然而圍繞在創作者身邊的人們,竟無一個頁碼專屬他們。我漸漸理解到為什麼很多創作者會在扉頁或書末記名,謹將此作獻給他們的親愛父母伴侶孩子們。以前我看到有些創作者寫下「若沒有你的支持,本作無法完成」,我一度以為這是情溢之辭,識事以後,才深深覺得這其中不無奸巧、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成分。試想,這樣一個輕微慎小的工事,就能還報那些早在才華存在之前率先肯認我們的善心人;在創作落成以前,先以各種看不見的、或看得見的資本投資我們的冒險家。我們不過是往旁邊斜斜一站,把自己所得到的光的眷顧,讓了一隅給他們,如此豈能襯得上他們的無名付出?是的。唯有把我們完成的物事,標籤上他們的姓名,我們才可以勉強說,人事已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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