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看完《與惡的距離》 我們與善更近了嗎? ◎夏康真

應思悅(左)給身邊所有人的暖心與勇氣深植人心,給罹患思覺失調症的弟弟應思聰的支持,更是賺人熱淚。(公視提供)

◎夏康真

新聞台主管「News哥」一句「其實我們都是好人」,可是報導卻造成傷害,點出新聞人無奈。(公視提供)

2011年看到日本王牌編劇坂元裕二執筆的11集連續劇《儘管如此也要活下去》,藉著兩個家庭的成員,深刻描述了加害者家族在殺人事件後,長期遭受歧視與排擠的困境,以及受害者遺族心中永遠的自責、憤恨和問號。清楚記得當時頭皮發麻、喉頭緊縮、淚水盈眶的感覺,心想,這樣的題材,台灣的電視台何時才有意願製播?

八年後,台灣有了《我們與惡的距離》。它的企圖與格局,比前述日劇更龐大,從無差別殺人事件出發,描繪受牽連的五個家庭,由於角色眾多、故事線交錯,我不禁好奇,這些故事會以怎樣的方式收納進十集的時間裡呢?

去年,我參加了一場團體座談會,要為一部角色眾多、難度頗高的時代劇,整理出對於企畫書和故事大綱的意見,提供編劇參改。那天,《與惡》的編劇呂蒔媛小姐也在現場,還記得她說過:「你這個劇本裡設定了好幾組人物,雖然個性都不同,但是全都朝同一個方向、非常正面積極地去追求自己的人生。是不是有其他種可能?」當下有如醍醐灌頂,原來她是站在這樣一個高度去看整個戲劇故事。一年後,在《與惡》中看到蒔媛姊所設定的多組人物,他們方向立場各異、能夠牽扯在一起,或對立、或結盟,讓戲劇效果得到最大的發揮,這就是編劇深厚的功力所在。

節奏超越台劇 觀眾參與劇情

而且,這部戲的節奏較一般台劇快,只比美劇慢一點點。很多時候,故事推進以暗場交代,讓短短一集實長48分鐘的戲,可以照顧到眾多故事線的發展。雖然短場很多,但因為抓緊了人物的情緒推演,讓觀眾都能快速跟著推進,完全不會有破碎斷線的感覺。從網路上及身邊親友的反應看來,這種不把故事解釋得太清楚、留給觀眾參與空間的敘事方式,不但是大家可以接受的,也增加了戲的餘味。

為了想多知道蒔媛姊編劇時的所思所想,我看了藍祖蔚先生的訪談,意外得知編劇本人不太喜歡現在的劇名,但最後還是用了。這句話反而成了我對整個訪談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

感受到《與惡》劇名的「無形」力量,是自己追劇到第八集之後。曾力圖振作的主角群,一個個再度跌到谷底。而那追殺他們到谷底的,正是集體潛意識中的惡,那以平庸偽裝、因貪婪而起、因誤解而生、因盲目和恐懼而招致的惡……

劇中,在「我們」與「惡」之間,不是只有點對點的一條路徑和一種樣貌,而是像三稜鏡般折射出不同色澤的光,觸及世間不同距離的人事物。當我關掉電視,回頭想起劇名時,才發現它既精準又充滿想像力,包容性大指涉性又強,在無形中就像一道咒語,引領著觀眾一邊感受劇中人物的悲歡,一邊思考自己身邊不斷被撩起的種種難題。劇名就給了我一種再度被打中的感覺:那是一種高完成度的創作所產生的美。

欣賞《我們與惡的距離》是一件愉快的事,因為它有一個飽滿的劇本、不疾不徐的敘事節奏,寫實節制、細膩又清爽的鏡頭語言,旗鼓相當、真誠的演員互動,這是我第一次在台劇中享受到這種審美上的愉快。

我問理工背景的先生,為什麼喜歡看《與惡》?他說,因為這個故事呈現的面向很多元,人物本身也是立體的。這對編劇來說其實是一大挑戰。要以多元面向呈現故事很容易,只要設計不同立場的人物就能做到,難就難在這些不同立場的人物本身,也游移在善惡的灰色地帶之間,隨著故事發展而有所改變,而那些改變自然又緊扣住題旨「惡」這個概念,不管是讓自己變成「惡」,還是被迫去處理「惡」。

遊走灰色地帶 惡是一觸即發

在《與惡》的故事裡,受害者也會變成加害者,加害者也可能變成受害者;開導病人的精神科醫師,有一天也要面對自己因恐懼而帶來的不幸福感。

主角賈靜雯所飾演的新聞編輯部主管之所以好看,不只是因為這個角色身為無差別殺人的受害者家屬,先天上就具有觀眾期待的選擇難題:她如何走出陰霾?是原諒還是報復?抑或有其他選項?更重要的是因為她的職業,讓她也是一個操作惡的舵手、一個隱性的加害者,加害著每則社會新聞中的當事人。於是,我們一下子看她嗜血地下新聞標題、一下子看她祭出新聞倫理的大旗,要手下不要當鯊魚,要有新聞良心、要做深入的專題。工作上,她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如此急迫,每一回合的征戰都擺盪在善與惡之間。

《與惡》中讓人物立體的基石,絕對不是直接表明立場的直白對話,而是來自生活細節,這也是我喜歡這齣戲的重要原因之一。台灣大部分的電視劇會想盡辦法編出各種七歲小孩一看就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劇情,然而這齣戲中的惡卻是相對地幽微。

《與惡》裡的惡是一觸即發、是隨處可得的,因為它就潛藏在我們的心中、體現在每個選擇與動作中,以至於它具備了宗教性,是人們所不自覺的「罪」。於是,應思悅的未婚夫凱子原本要幫忙接她那有思覺失調症的弟弟應思聰回家,但當他看到喝醉的應思聰踉蹌撞上他的車窗並嘔吐時,第一個反應不是擔心應思聰有沒有受傷,卻是擔心向姨丈借來的新車被吐髒。如此細微的瞬間被未婚妻思悅接收到了,她不願意再坐他的車回去,凱子卻渾然不知自己當下反應所迸發出的惡,讓思悅投下了不信任票。

在編劇細巧的編織下,我被制約了,邊看戲邊擔心惡無所不在。從無差別殺人加害者李曉明的妹妹李大芝那裡,我看到惡出現在長官的背叛、出現在學長俊美的外表下。以至於當應思聰的好友老謝登場時,我竟開始擔心,如果老謝知道思聰是思覺失調症患者,會不會找機會落跑呢?

笑開來好運到 歐巴桑也愛看

好在《與惡》還有另一種細節,在主角群每次下墜時,一個又一個暖心的細節將他們提拉起來,替劇情的轉折塑造了可信度。它們有些是來自於人性本身的慷慨與利他,有些卻是來自於心中與惡的征戰後的覺悟。那些網路上被人津津樂道的暖心橋段,我就不提了。這裡想講的是比較少人說到、卻讓我覺得細緻有味的段落:

第一集中,房東應思悅為了鼓勵房客李大芝,送她一只髮圈,鼓勵她把頭髮綁起來,露出臉來。她說:「你長得這麼清秀、可愛,臉就是要露出來啊……要笑,笑開來,好運才會來。」這樣的善意讓早已不相信這個世界,對一切臨到她身上的好事都反應遲緩的李大芝受寵若驚,慢慢開始相信自己有力量改變。所以她在辦公室拿出髮圈綁起頭髮,淡淡的喜悅之情躍上臉龐,隱喻著她決定在工作崗位上,抬頭挺胸、認真作為、好好發展,重新以李大芝這個名字出發。對比之前總是低頭、用中長髮遮掩住自己的臉龐、對工作之外的事囁嚅以對的李大芝,這段看似微小的劇情,既溫暖又有象徵意義,也建立了房東應思悅的基本個性。

想不到,才沒多久,李大芝就發現主管宋喬安居然是哥哥槍擊事件的受害家屬。前面好不容易建立的微小幸福頓時垮了下來,這個轉折才更讓人為她感到難受。

前幾天去美髮院洗頭,聽到歐巴桑美髮師和歐巴桑顧客在討論這齣劇,顧客再三感嘆她對劇中加害者家屬與受害者家屬的同情,並大力稱讚賈靜雯演得好;美髮師則說,她想要多存幾集,再一口氣看個夠。在台灣偶像劇大多還是以愛情為主要題材的今天,真心覺得我們有公共電視真好,它讓不同的題材有了出線的可能。顯然,觀眾並不排斥多元的題材,更願意擁抱有爭議性的題材,只要故事動人好看。

另外,我有點小高興的是,不管是死刑、為殺人犯辯護的法扶律師、思覺失調症患者和他們的家人、精神疾病的污名化問題、新聞媒體生態,都成為網路上的熱議話題。許多長期默默耕耘的專業工作者,藉由這齣戲向社會大眾發聲,讓原本沒有人關注或是被誤會的議題,得到了更多的討論。這樣的效應多麼可貴。原來,一齣好戲,除了能娛樂大眾,滋潤心靈,也能和那些默默耕耘的人們一起影響社會。多麼好啊~(作家/編劇)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已經加好友了,謝謝
歡迎加入【自由評論網】
按個讚 心情好
已經按讚了,謝謝。

編輯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