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眉飛色舞美麗少年——懷念陳俊志 ◎石芳瑜

小說《臺北爸爸.紐約媽媽》入選台北文學獎。(時報文化提供)

今年台北電影節要將「楊士琪卓越貢獻獎」頒給長期關注性別議題的已故紀錄片導演陳俊志,因為他長期為弱勢族群發聲,把電影、文字書寫和舞台演出像武器一樣帶進社運領域,完全體現了知名記者楊士琪「以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的勇氣與風骨,他記錄三位Y世代青少年同志的《美麗少年》,更是台灣首支上院線的紀錄片,將在今年的電影節中重映。

導演/作家陳俊志2018年12月10日病逝家中,享年51歲,今年獲台北電影節「楊士琪卓越貢獻獎」肯定。(資料照)

電影《美麗少年》1999年獲北影「商業類影片年度特別獎」。(台北電影節提供)

◎石芳瑜

能拍能寫 真情國際肯定

我手上這本紀念珍藏版的《臺北爸爸.紐約媽媽》是香菸的封面。剝開書衣,裡面是個穿著短褲背心的少年,猛一眼,你會以為那就是陳俊志,性感風騷,一如他給外界的感覺。但事實上,你讀內文看照片,才發現那是他弟。俊志是封底那個戴帽、清瘦靦腆的少年,我想那是他最初的樣子。

我和俊志認識得極晚,不在他已叱吒紀錄片界、同志圈,自稱「國際知名女導演」的那個時代(我後來才知道他於1997年與陳明秀合作的首部紀錄片《不只是喜宴》,獲得超過15個國際同志影展的邀請,但當時新聞局因對於錄影帶電影、紀錄片及同志主題的歧視而不願補助,陳俊志多次陳情,進而抗爭,才促使新聞局於1999年做出改革,讓膠捲以外的影片素材也得以被鼓勵,在國際上發光),甚至也不在《臺北爸爸.紐約媽媽》出版後,他大紅大紫成為「華文首席暢銷女作家」的當下(當年此書大賣,並且拿下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我和他初次見面是在我經營的永楽座書店搬離師大,來到台電大樓附近的二樓小書店裡。俊志好像熟門熟路那樣啪嗒啪嗒地上樓,仔細瀏覽書架一圈,不一會兒就抱著一大疊書來到我的面前,彷彿我們相識已久,拉著椅子便坐下來和我聊天。

他手舞足蹈、活潑好動。我記得他和我聊書,先誇我選書精良,也跟我聊他的朋友,像晶晶書店的阿哲,直誇他是好人。說到義憤填膺處,他聲大氣喘、真情流露。或許因為是「電影圈」的人,他跟多數文人的深沉寡言不一樣,初次見面他便跟我掏心挖肺,彷彿過招套式,不一會兒,我也跟著他三八姊妹了起來。我忘了當時是否也跟他套弄關係?說自己是早他一屆的時報文學獎得主。2007年,我拿下時報鄉鎮書寫評審獎,當年首獎從缺,隔一年獎項便改為報導文學獎,俊志以葉永鋕的故事創作〈人間.失格─高樹少年之死〉,拿下了首獎。從影像轉戰文字,大獎仍然手到擒來。我和俊志幾乎同年,這一切只說明他早慧,而且比我有才華許多。

說來不好意思,當時我其實還沒有讀過《北爸.紐媽》,但俊志當然不為宣傳自己而來(他已經是知名女作家了啊),逛書店對他而言就像主婦出門買菜一樣,只為了多認得一個「菜攤老闆」,好知道店裡有哪些好貨。而且他出手闊綽,毫不挑三揀四,也不為買菜要蔥那般計較折扣。我記得接過他兩、三張大鈔,那幾乎就是我當時一天的收入了。

俊志過世之後,某天我到茉莉找書遇到老闆戴莉珍,她突然告訴我俊志的書最後是賣到她那兒的,一共一萬多本。「很多也是我這裡買去的啊。」我聽完後久久說不出話,俊志生前來跟我買書的樣子又活脫於眼前。

手舞足蹈 不屑謙虛俗套

我真的和俊志熟起來時,並不在現實的世界,而是在臉書。那是他出版《北爸.紐媽》多年之後。聽說他後來憂鬱症纏身,好不容易擺脫陰影,上來臉書露臉換氣。他一上線就像過動兒,頻頻PO文、到處留言,他從不吝惜誇人,並且喜歡為自己按讚。世俗的那套謙虛自抑他似乎全不懂。他煙視媚行、招搖過市。你或許可以想像當年的他可能造成他人的不適,就像他在許多抗爭的場合是那麼聲嘶力竭,奮不顧身,他將自己擠到台前,你以為他眼中只有自己。但其實不是的,他只是非常坦率,一如他的文字。他眼裡有太多人,那些他在書中寫下的家人和朋友。他也會讀我在臉書上的碎碎念,說我是「每天都在臉書上搬演內心小劇場的『碎碎念女王』。」

他的溫柔體貼表現在他生病後不想讓人太擔心,才會如此寂寞地死去。

他在發現自己的心臟病死亡率極高時雖也曾驚呼,但是卻表現樂觀。總是頻率太高且嘻笑耍寶地PO照貼文,雖然也會嬌嗔他其實好喘,半歪著身子拚老命打字。我們勸他多休息時,他會說好好,可是還有好多事想做。沒幾天,他又消失不見,我們就會擔心他怎麼了?一出現,他總說沒事沒事,因為忙著「結案」。就這樣來回幾次,我們也真的忘了擔心了。我約他好幾次,他總說改天改天。直到我讀了童子賢紀念他的文章,他是在俊志病後見過他的朋友,才知道俊志因為營養不好、身體不好,連牙齒都掉了好幾顆。朋友總是非常為他擔心,他卻總是說:「我很好,別擔心。」我心想,總是善意誇人,稱我們是「最美的歐巴桑」的俊志,大概是沒有跟我熟到願意讓我看到他虛弱的樣子,寧願我永遠記得他是那個美麗少年。

俊志告別式的那天,我去見他最後一面。我不算早到,也選擇坐在後排。當一排排代表上前獻花,我也沒試著湊進任何一個隊伍裡。我當自己是俊志的讀者,並且淚流滿面。

我和俊志的個性其實不同,我多少會害羞、會小心翼翼,甚至只是愛吃裝細禮。但有時我確實不敢積極,而俊志說他是「無論如何也要跳下寒冰潭,搶下那把上古寶劍」的個性。

割肉剔骨控父親 遺願未償

我和俊志相同之處,大概是喜歡電影、喜歡閱讀。和他一樣,我也是高中時迷上電影。俊志寫到:「我高中總是翹課看電影,看迷了,大學就開始跟片,最後變成一個製造影像的癡人。從小學起,我就一直沒有和媽媽在一起生活的機會。電影就是我的媽媽,電影代替了媽媽教我怎麼長大。我在不同的電影裡,看到了自己,找到了認同。」

俊志也深情地寫下他早逝的姊姊,並且透過臉書和電影跟我說他姊姊。「姊姊的死亡,是我告別父親的開始。如果陽剛如日,陰柔似月─父親的形象從此在我心中如太陽墜地…」他選擇了父親不認同的歧路走去。

俊志割肉剔骨般地書寫,然而在父親死後,他放下怨恨,似乎有更深的懊悔。他一直說要寫另一本《爵士的女兒》將父親給寫回來。可惜這終究成了他的遺願。但其實他在《北爸.紐媽》中已經寫到:「和父親的拔河走到了終點,死亡帶來了不用解釋的和解。死亡崇高於一切。在死亡的面前,所有其他渺小無力。死亡頓時籠罩了意識的制高點。失去父親的恐懼遠甚於一路以來義正嚴辭追討的憤怒。原來到了最後的時刻,再怎麼嘴硬都一樣,不認不認還須認,我們只能剩下那麼脆弱的不捨,柔軟的一觸即碎,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忽地遮掩我的眼,浸透我全身,我終於沉沉睡去。」

我想像俊志此刻只是睡著,而他將起身,接著振筆疾書。

晚安,俊志,晚安,琪姐。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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