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芭樂人類學》二個中國:那看得見的、與那看不見的二個世界

前一陣子為了紀念六四三十週年,我放了一部紀錄片給我的外籍學生們看,紀錄片中提到,有二個中國,一個是中國A,另一個是中國B。世人所看到的,常常都是那個光鮮亮麗、快速崛起的中國A,然而另一個有著許多低端人口、有許多黑暗角落的中國B,常常被忽視不看。

◎何撒娜

剛過去的這個星期日,在台灣的我們,藉由網路參與了香港人民「反送中」的憤怒、悲傷、與恐懼。我們看到白晝裡結集成長流的浩蕩人群,看到難得大規模集體出現的律師群體,看到入夜後對平民百姓施加的國家暴力,更看到了掌權者入夜後宣示不顧民意的一意孤行。那個夜晚,我徹夜難眠,想起了過去我與香港、與中國之間的淵源,想起了香港人所面對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霸權。

剛過去的這個星期日,在台灣的我們,藉由網路參與了香港人民「反送中」的憤怒、悲傷、與恐懼。(美聯社)

在轉往韓國進行研究之前,我有十年的時間,是在中國西南、川滇藏交界處的喜馬拉雅少數民族山區進行長期田野工作。因為每年都要去一段時間,每次去一定得轉機經過香港,因此路經過香港無數次,只是每次都沒有特別的理由想入境,單純路過而已。

1997年,對我的人生來講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因為鄉巴佬我本人生平第一次出國,隻身前往喜馬拉雅山區找尋未來適合的田野地;這一年的夏天,改變了我人生重要的走向。同樣在這一年,香港也經歷了鉅大的歷史轉變,在1997年7月1日這一天,從英國屬下的殖民地「回歸」到中國。我在轉機過境香港過程中,短暫地參與了這個歷史性的一刻。那時候的香港,有點騷動、有點不安,因為還不確定未來會有甚麼樣的改變與發展。

1997年8月31日這一天,是我離開田野地永寧,準備過境香港回到台灣的日子。在鄉下音訊不通,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到了香港機場,鋪天蓋地而來的報紙與雜誌封面,全都是戴妃的照片。後來我才知道,戴妃在巴黎出了車禍,不治身亡。短暫過境香港的時間裡,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悲傷,只不知那悲傷是香港人為了悼念逝去的美人,還是哀傷自己逝去的英國歲月。1997年的那個夏天,我因為偶然的段暫來回過境,參與了香港的這些歷史性時刻。

來來回回經過香港很多次,我卻都沒有動力入境,其實跟我對香港的印象有關。我承認一開始我對香港的印象不是太好。我當時覺得香港人好像只在意經濟是否發展,不怎麼在意他們自己對政治上的冷感。而且在香港機場過境時,常受到商店銷售人員的冷淡對待。就算我想買東西,他們也對我常常不理不睬。後來跟熟識的香港朋友聊起來,朋友說,會不會是他們把我誤認為中國人,所以才對我這麼冷淡。我想想這是很可能的,畢竟我去中國作田野,穿著打扮都盡量跟當地人相似,加上說話口音也會跟著改變,很多人聽不出我的台灣口音。所以我也就慢慢釋懷。多年以後,我才發現自己過去的偏見,原來香港人並不是不關心自己的未來,只是在那當下,有些情緒與想法很難發洩出來。

那些無法上網看郵件的日子

在中國的十年田野生活經驗,讓我可以部分理解香港人面對中國的許多困境,像是言論上的限制與不自由。

在中國進行田野的日子裡,我習慣了與世隔絕的生活。我剛去永寧的頭幾年,村子裡的人家幾乎還沒有使用電力,靠著燒柴火過日子,更不用說電話通信。那時候,我必須每個星期走上二個半小時,到街上的電信所打國際電話回台灣報平安。慢慢地,永寧才開始有了手機、電話跟網路。

即便如此,我在田野地的生活依然與世隔絕,因為我所有的電子郵件,都被封鎖無法連上線。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註冊了所有能註冊的郵件信箱,只是所有的郵件信箱一到了中國就不管用,怎麼都連不上,更不用說與台灣有關的新聞網頁。我於是試著去習慣人一到中國就失去外界聯絡的狀態。後來即使有了翻牆軟體,我還是很少上網,因為翻個牆真的很慢,習慣了在台灣以及國外訊息迅速自由流通的我,真的沒有耐心去等待慢慢翻牆。我自己雖然能適應,卻苦了我媽媽,她後來跟我說,我人在中國田野裡的日子,她晚上都會因為擔憂我的安危而偷偷哭泣。我因此曾一度考慮放棄我的中國田野,因為不想讓母親夜夜擔憂。

(網路:https://tibet.net/2017/11/china-named-worlds-worst-abuser-of-internet/)

一個人命不太值錢的地方

無法上網看看台灣消息、或查看自己的郵件就算了,反正頂多就是失聯幾個月,不要緊的。最讓我擔憂害怕的,其實是那個讓我感受到人命其實一點都不值錢的世界。從省會昆明前往我的田野地永寧,要換上好幾趟不同的交通工具。一方面為了體驗當地的庶民生活、另一方面是我自己的經濟也不是那麼寬裕,我通常會選擇普通人搭乘的大巴或中巴。

必須坐上十幾個小時的長程夜臥車常常臭氣沖天,很多人擠在一起時的身上各種臭味,加上脫鞋後很多天沒更換的臭襪子氣味,都還算是小事。最可怕的是,許多車況破舊的中巴行駛在盤旋山間小路時的危險狀況,特別是冬天冰雪封地的時候。這些中巴車通常裝備陽春,卻裡裡外外超載擠滿了人,車頂上還載著各種貨物。我有過幾次親眼目睹前面的中巴車,因為冰雪地滑翻落到深谷下,司機乘客生死未卜。在這種時刻,平常膽大包天的我,生平少見的臉色蒼白、發抖冒冷汗,只能緊緊抓住椅背拼命禱告。後來我買車票時都會加買保險,只是那個保險少得可憐,萬一出事身亡最多也只賠人民幣二萬左右,而且大多數的乘客都還是捨不得花那幾塊錢買保險。

還有一次我跟當地朋友坐車前往香格里拉準備進藏。在路途上,有顆不小的落石說巧不巧砸到我旁邊的車窗上,幸好我們那天坐的是所謂的豪華大巴,窗戶只是碎了,並沒破,我因此而得以保住我的小命,只是頭被碎玻璃狠砸一頓,痛了好幾天。司機先生馬上開到安全的空地停下車,我以為他會先過來查看我是否受傷,然而並沒有,他首先看的是他自己的車子是否受損嚴重。我當地的朋友破口大罵,說我是台灣人,如果受傷了會變成重要的事故,這個時候,司機才悻悻然地過來,敷衍地問我有沒有怎麼樣。更不用提我從拉薩搭回到香格里拉的三天二夜長途夜臥車,沿路經過的驚險路況,沒有出事真是命大。

原來在這裡,人命這麼不值錢。經過那些事情以後,我暗自決定以後要多花一點錢,搭乘更安全的交通工具。雖然我的命並沒有比別人值錢,但我比那裡許多人還花得起這筆小錢,我知道這不公平,但為了自保,我不得不接受這種不公平。

不知從何而來的富裕

然而,在我的田野地,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那麼窮。我知道有很多當官的過得相當富裕。有個小小官得意的跟我說,他一個月的手機費要花掉一千多人民幣,當然,這是公款。有些跟政府有關的人,開著政府的車到處晃來晃去,當然,油錢是公款。有些官員知道我的到來,客氣地請我吃飯,找來一大群陪客,叫了一大桌子疊了好幾層的菜,開了好幾瓶酒,然後忙著喝酒敬酒,菜幾乎都沒動。當然,這些也是公款。還有很多商人出手闊綽,老董特別多。晚上常看到有人呼朋引伴夜夜笙歌,出手特大方。

在這樣的生活裡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的價值觀完全錯亂,不知道該怎麼定位價值與價錢。明明村子裡才剛有人哭著來借一百多元人民幣,為的是買農作物的肥料,免得明年欠收會挨餓,或者某家的小朋友從小學輟學,只是因為交不起那一點點學費,為什麼許多官員可以到處大方吃公家飯、花公款?到了城裡之後,我看到速食店裡一客要花上幾十元的速食,無來由地感到憤怒。為什麼差距這麼大?雖然我自己花得起這筆錢,卻不知為何有了一股深深的憤怒、挫折、與相對剝奪感。

你的身體不是你的身體

在這個國家,沒有人有屬於自己的隱私。我有次剛好碰上管計劃生育的政府人員,跟著他們挨家挨戶去拜訪不同的村子。他們到了一個村子,通常會直接就找那個村子裡的所謂「計生幹部」,然後翻開手上的本子,一個一個問起村子裡每個育齡婦女的狀況。

村子裡的計生幹部,會一個一個回答某某人幾歲,教育程度為何,有幾個小孩(少數民族可以多生一個),避孕方式是結紮或放環。原來連每個人的身體與最私密的隱私,國家都療若指掌。

還有朋友告訴我,去了縣城的話,千萬不要去河邊散步,因為有很多人超生的孩子,直接被遺棄在河邊死亡,因此河邊充滿了冤魂。

二個中國、卻只能有一個選擇?

你說,我看到的太極端,跟一般的中國意象不太一樣。很多人認知到的中國,是沿岸城市閃閃發亮的現代建築,是非常方便的雲端支付,是充滿了各種快速發展、各種可能性的國度。對,你說得沒錯,那個中國是真的,但我看到的中國也是真的,只是,我看到的這個中國,常常被隱藏起來,不被外界所認識。

前一陣子為了紀念六四三十週年,我放了一部紀錄片給我的外籍學生們看,紀錄片中提到,有二個中國,一個是中國A,另一個是中國B。世人所看到的,常常都是那個光鮮亮麗、快速崛起的中國A,然而另一個有著許多低端人口、有許多黑暗角落的中國B,常常被忽視不看。

在中國當權者的論述中,給了百姓二選一的選擇。要嘛就選擇政治、與政府對上而沒有好下場,要嘛就選擇經濟然後發大財。在六四之後的中國,我們看到大家選擇了發大財,而且我們也看到許多人的確發大財,因此讓很多人感到很嚮往。我的美國研究所同學,學了中文之後迅速決定放棄美國的博士學位,直接去中國上海工作,因為賺錢很快。

然而,為什麼只能二者選一?為什麼經濟發展一定要犧牲政治上的改革?政府從來沒有提供答案,也覺得不需要提供答案。為什麼我們不能兩者兼有?既有好的廉能政府與民主制度、又能有好的民生經濟?這個只能二選一的霸道選項,很多人竟然沒有質疑,就選擇直接擁抱他們的答案。

世人所看到的,常常都是那個光鮮亮麗、快速崛起的中國A,然而另一個有著許多低端人口、有許多黑暗角落的中國B,常常被忽視不看。(路透社)

跟韓國田野地的比較

你說我太久沒去中國,有可能這幾年的發展已經跟我看到的中國B不一樣。

有可能,只是我無從證實,因為即使我很想回去探望我那邊的家人,我卻害怕去了之後會碰到甚麼意外的狀況。你說我根本不是個大人物,不用擔心這些問題。是的,我不是個大人物,但是目前的發展卻讓我感到害怕,以至於遲遲不敢回去探望我親愛的摩梭家人。

如果要問我過去在中國的田野,與後來在韓國的田野工作,有哪些不一樣?我會直接回答,離開韓國之後,我從來不擔心再回到韓國會遇上甚麼樣的麻煩。畢竟韓國是個民主自由的國家,來來去去,我從來沒想過會有任何的問題。然而,如果想到要回去摩梭田野,我居然會開始揣測、擔心、害怕,即使我根本不是甚麼有影響力的人。

原來這就是一個不在意人民的政權,會讓人民深烙在心裡的印記。因為恐懼,所以開始自我設限,開始放棄一些本來可以快樂去做的事情,像是回到許久不見的田野地,見我想念的親愛家人。

回到香港的處境,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甚麼,幫到甚麼。但我知道,我絕對支持香港人民爭取屬於自己的、那沒有恐懼的自由。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芭樂人類學 二個中國:那看得見的、與那看不見的二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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