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田品回／夜生活

◎田品回

我不知道那個意外落腳待在麥當勞的晚上我有沒有打呼，當時只覺得椅子好硬，冷氣太強，睡不太著。本來以為深夜時會靜悄悄的，沒什麼人，但我卻一點也不孤單。半夜兩點，身邊有看韓劇的大嬸、查經的傳道人、裝備齊全的街友、一些在看書看報的長者和已經安穩進入夢鄉的人。

後來的好多個夜晚，我沉浸在麥當勞的夜生活之中。退休的公務員穿著四角褲，一邊整理發票，一邊大談四書五經，順道針砭時事，分享點政府運作的祕辛；家住隔壁的中年女子半夜常在這看書，她說房間太小了，來這喝杯咖啡看看書是送給自己的奢侈享受；濃濃香港口音的何大哥，穿著破襪子的腳翹在對面椅子上，身旁放著一整袋他剛從書店買回來的書。他來台灣幾十年了，平時擺攤打點零工。他隨後鄭重地遞給我一張自製名片，上頭寫著：知識追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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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每個人都那麼樂意寄居在速食店。

八十幾歲的老爺爺口裡掉光真牙也沒有假牙，混著氣音略帶沙啞地說：「要租房子沒有人會租給我，他們會誤會你大概快要死掉了。」他固定坐在柱子邊的位子上，周圍堆滿他塑膠袋裝的行囊。白天待在圖書館，晚上跋涉到此，他說不是住不起，但旅館一晚那麼貴，不如在這睡。

一群才被另一間麥當勞趕走而轉移陣地至此的街友，每次總是鬧哄哄的，圍坐在擺滿超商搜羅來過期食物的桌上，我好像走進他們家客廳一樣，一起吃喝談笑。他們之中，有人中風後找不到工作，有人錢被騙走。和我最要好的阿伯原來是舞蹈老師，一陣慫恿之下，我們跳起了華爾滋，還有幾段恰恰。這段擺弄身體的餘興節目，逗得大家樂不可支。我們放肆地在深夜的麥當勞舞廳裡狂歡。

天亮不久，在買早餐的客人湧入前，他們就已在廁所梳洗完離開。接著，把前一晚曬在腳踏車上的衣服收好後，各奔東西。接到工作的趕去路邊舉牌，在教堂幫忙的去吃早餐，其他人大概就在街頭、公園、圖書館晃晃，晃過大塊大塊的白日，再晃進黑夜。

這般寄居在人世，若不惹人憐就是惹人嫌。面對生活的靈巧常被解讀成懶惰或算計，豁達的態度又被視做失敗人生的託辭，想解釋，還真不知從何說起，有種平行的失語及哀傷。當然，這不代表人生中沒有無奈。困境是真的，日子是苦的，努力是枉然的，但笑也是發自內心的，寄居也是有快樂的啊。

有次我問：「接下來打算怎樣？」

「過一天算一天，人生路就這樣走還能怎樣？」

跳舞阿伯買了樂透，掏出來給我看，那期頭獎八億多。我沒跟他說，我也買了一張，說不定下次遇見時，我們都已經是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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