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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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章緣/【閱讀小說】 黃金男人 - 3之2

2019/06/17 05:30

◎章緣 圖◎阿尼默

空酒瓶哐啷啷滾動,有人在笑,也許是他,也許是楠子,有時聽不到楠子的問話,聽到了也無以作答,猛然又回過神,聽見四下蟲聲唧唧,在夏夜裡奏樂狂歡。夜有如一襲大斗篷,悄悄掩上,把他攬進懷裡,裡頭溫暖潮濕,斗篷裡探出一條巨大的肉舌,狠狠舔了他一下,他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隔天,他在民居簡陋的木板床上醒來,汗衫內褲,一身酒臭,腦袋裡像灌了混凝土般沉,另一張床上,楠子和衣而眠,臉埋進枕頭裡,頭髮汗濕成團。時近中午,主人家的雄雞還在那裡不甘寂寞地打鳴,引來家養的黃狗一串狂吠。他走出去到外頭的洗臉槽,草草洗了把臉。毛巾,牙刷,什麼都沒準備。這是個沒準備好的旅行。

回程的車上,楠子都在閉目養神。隔天在辦公室見了面,神情冷峻,彷彿他犯了什麼錯。

楠子的冷臉看了半個月,辦公室招來一個文字編輯,名叫周敏慈,台南人,苗條修長,笑起來彎彎的眼睛,耳朵外招,總是散披著及肩的直髮。他跟楠子都怕熱,辦公室的冷氣開得很強,這個新人就恆常披著一件開襟毛線衫,楠子說有點像老電影裡的美女,只是那毛線衫下應該是顯山露水的旗袍。周是府城閨秀,話不多,一字一句說得溫婉,喜也不大笑,怒也不嗔目,時常帶了切好的水果,泡好的檸檬水、枸杞茶來給他們,勸他們少抽菸少熬夜,楠子說更像老電影裡的賢妻良母了。

他沒看過什麼老電影,當時台灣的新電影正流行,像他這種文青,看的都是楊德昌。楠子問怎麼不看侯孝賢。於是約上周敏慈,三個人一起去看《戀戀風塵》,之後對女方的情變一陣熱烈討論。等到金馬獎外片展來了,三人拿了片單研究,《處女之泉》《四百擊》《單車失竊記》,勾勾選選,派他去排隊買票。楠子常要開會,他跟周先簡單吃個麵包充饑,一起去西門町。他那時剛買了摩托車,戴個安全帽像太空人,風行電掣於台北市街,自覺威風凜凜,周坐在身後,拘謹地抓著後頭的鐵把。他想著,還沒載過楠子呢。有時開場了,楠子才進來,他們總是把中間的位置留給他。楠子堅持請看電影,看完電影就近在西門町吃消夜,這個就是他出錢。三個人吃著鵝肉米粉或甜不辣,你一言我一語談著電影。吃完了,楠子在路邊招計程車,絕塵而去,他送周一程,送到她家巷口,揮手再見。

楠子不在時,他跟周之間無太多話可說,如果周不在辦公室,他跟楠子也只是埋頭工作,但只要三個人一湊齊,精神就來了,鬥嘴皮開玩笑,不是楠子跟周聯盟,就是他跟周結黨,他跟楠子卻從未聯手。

有一次,民國老電影展,幾個女明星李麗華、胡蝶和尤敏,都是久聞大名的美人。楠子說尤敏最美,又說周敏慈的氣質就像尤敏,剛好名字裡也有個敏字。大家都看出來,楠子對周特別和顏悅色。

周的行情看漲,他的地位卻不如前了,下班後各走各的,上班時公事公辦,交出一篇得意的稿子,也得不到誇獎。有一回,周請病假,辦公室裡安靜得可怕。楠子丟了根菸給他,他們關了門一口氣抽了兩根,突然感覺到一種解放的自由,久違的自由,當時雜誌社裡已經禁菸了。

楠子狀似不經意問他,但他知道那絕對是蓄謀已久:「周敏慈不錯啊。」

「是啊,像尤敏。」他呼出一口長煙。

「你怎麼不追呢?」

「我追?」

「是啊,她會是個好太太。相夫教子,宜室宜家。」

他琢磨著,不太確定。

周的感冒轉成肺炎,兩個星期後白著臉進辦公室,等著她的是桌上一捧美麗的百合花。她驚喜的眼光在他和楠子身上轉來轉去,卻不敢問花是誰送的。

走出小店,他拐回大路,想去看看那個小公園。四十五歲的楠子,二十五歲的他,兩個人常常下班後晃到小公園,聊著文學和其他,有時還要盪盪秋千。一個老文青和一個小文青,年齡和身分沒有阻礙他們之間水乳般的交流,雖然大多時候是楠子說,他聽。他一直沒問楠子為何不結婚,聽說家裡還有個老母,難道不急著抱孫?楠子常是心事重重,有時長歎一聲就會唱起閩南語老歌,曲調哀怨至極,眼睛斜看地下,表情也愁怨。

我心內思慕的人,你怎樣離開阮的身邊?叫我為了你,每日心稀微,茫茫過日子……

閩南語老歌幾無例外,都是愁怨的。他年輕的歲月裡沒有、也不了解那種愁怨,他曾想過,如果能有孫悟空那樣的神通,化成飛蟲鑽進楠子體內,或許就能了解這個黃金男人為什麼發愁,但他只能默默陪著在夜裡走來走去。他們從秋天走到了夏天,然後周來了。

三、周敏慈收到的百合花

咖啡座裡一張檯子邊,單單坐著一個女人,他徑直朝那裡走去,在對面沙發上坐下。「等很久了?」

「也沒有。」女人掠掠遮在眼前的短髮。瓜子臉變圓,眼睛擠得小了,臉色黃黯,兩道明顯的淚溝,穿一件藕色中式棉麻上衣,戴民族風的配飾。

她也在打量他,兩人都沒對彼此的變化做出評語。

「好多年不見了,聽說你在大陸,事業做得很大?」

「馬馬虎虎,」他頓了頓,還是單刀直入,「他現在怎麼樣?」

「準備送到安寧病房了。」她的語氣很平靜。

「如果知道他病了,我會早點來看他。」

「謝謝你專程回來,我想他會希望你來送他的。」

嘴裡泛出酸味,他想到飯前忘了吃胃藥。點的熱紅茶此時送上來,一套精緻的描花茶組,杯裡一個廉價的立頓茶包。他把茶包在熱水裡盪盪,拿出來擱在茶碟上,慶幸有這個中斷可以重整心情。「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其實,他可能醒不過來了,是我想見你。」周敏慈直視著他,「我有一些事想跟你談。」

他不由得神色一緊,她卻笑了,「記得以前,我們三個一起看電影?」

「是啊,他說你像尤敏,美人。」

「那段時光真是無憂無慮,我每天都期待著上班,可以看到你,看到他。」

「哦,」這些充滿感情的話語,讓他有點尷尬,便故作輕鬆地說,「我們還為了你,幹了一架。」

她點點頭。

「他告訴你啦?」

她淡淡一笑,「他什麼都沒講,但是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那束花是誰送的。」

他把花市買來的一捧半開的百合放到她桌上時,迎來楠子帶著妒意的複雜眼神。但是當她的眼光在他們兩人身上轉來轉去時,他跟楠子卻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這是探知她心意的最佳機會,他跟楠子,她喜歡哪一個?

周敏慈猜是楠子,楠子將錯就錯,跟她成雙入對,從此三人行成為歷史。於是,有一天,他把楠子堵在了下班途中。

楠子冷冷看著他,這眼光更激起他的怒火。

「你為什麼……」他一激動就說不出話來。過去,他是怎麼敬愛楠子的,把他當成自己的偶像,有意無意地模仿他,還想為他排難解憂,現在,他竟然橫刀奪愛!他腦裡不斷轉著這樣的念頭,用它來解釋心頭翻騰的恨意。

「這是她的選擇。」

「不,這是你的選擇,你的!」

楠子不理他,徑直往前走,他跟在一步之後,看著楠子那再熟悉不過的背影,左肩比右肩高,天生鬈髮蓄到脖頸,穿著慣常穿的鉛灰色薄夾克,縐巴巴的卡其褲,一個綠色綻線的舊書包,書包晃著顛著,眼前人一步步要走到天涯去了。二十五歲的他,再也受不了,搶過去一把抓住楠子的肩頭,楠子甩掉,他又上前抓住,兩人撕扭了起來。

他從未跟人打過架,他覺得楠子也沒有,因為他們撕扭在一起的樣子很怪異,感覺像是抱住了對方,拚命使力不讓對方掙脫。楠子很瘦,身上全是硬崚崚的骨頭,此刻充電般地發熱,在他的臂彎裡好像隨時要散架,他只能全身更加使勁,弄不明白自己是想要摧毀,還是要保護……是楠子先鬆開手,面孔扭曲,汗涔涔淌下,眼睛射出奇異的紅光。「對,是我的選擇。你走吧!」

楠子喘著氣,嘴裡叫他走,自己卻先轉過身快步走掉,他愣在原地,感覺非常混亂。

之後,他遞上辭呈,沒有人慰留。楠子橫刀奪愛的事,早已在公司流傳。大家同情他,但理解周敏慈的選擇。比起黃金男人楠子,他什麼都不是。

夏天再來時,出國留學的事準備就緒,他給楠子打了電話,說他要棄文從商,為獲取個人的成功而努力。這算是對楠子的報復嗎?揮別楠子所代表的一切:自由散漫、不知所以的感懷,在外圍徘徊、沒有目標的遊蕩。兩人吃了一頓口乾舌燥的餞行飯,到國聯飯店喝咖啡,默默對坐,沒有一句不捨和留戀,冷靜自持一如男人之間會有的道別。而今天,他在這裡聽到楠子就要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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